视线聚焦。
即便是如今身为幽灵的我无法被人察觉，那股难以泯灭的灼热感依旧让人如芒在背。
事件的中心人物小乞丐显然注意到了众人的视线，见无法再躲，挺直了瘦弱的身躯，抱紧箱子站了起来，望着四周的人不卑不亢，神色却没有一丝慌张。那是相当坦荡、无畏的神情。
不愧是能摸到人贩子头领的底牌，抢到了希望的人类英雄。轻易就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发自真心地赞叹他。
幽灵骄傲地挺胸，自豪道：“这就是我哥哥，最棒的英雄啦。”
这算是对刚才我怀疑的反击吗？我能理解幽灵的心情，但对幽灵没有理解到现状的天真，却有些担心了。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机吧？情况并不算好。”
虎视眈眈、心怀鬼胎的人类幸存者自不必说……一番耽搁，大叔表现，就算怪物走得已经很远了，依旧发现了小乞丐的存在。
一声。
尖锐刺耳的鸣叫响彻天地。
那庞大的身躯扭动起来，发出咕咚冒泡的腐蚀声音，混杂的团块挤出一只只硕大的红色瞳仁，那比火还灼热的感觉，无疑是怪物的凝视了。所幸怪物没有美杜莎的邪眼威能，身体依旧活动自如。
「呜……糟了！」幽灵着急道。
我点头。
「不过大叔有办法的吧？他是主动跳出去的！」幽灵自语道。
我沉默地看着大叔。
以大叔惊人的感知力，发现怪物注视不是难事。
公共的频道中响起大叔的低语：“跑得起来吗，小七？”
小乞丐望着大叔。
他是被割了舌头的人，当然没办法说话。但意念通话是个好能力。
“大叔觉得我能跑起来吗？”频道当中出现了他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声色。
“本来还想看你表现，看样子不是最好的时机咯？”大叔说道。
紧接着，他大叫一声抓起小乞丐扛在了肩上，身形如电，立刻开溜。
该说是不愧互相熟悉的人呢，两个人跑路开溜显然是做惯的行事，配合相当默契，没有一丝耽误，转眼间就离怪物十丈开外。
不过如果真有那么容易就能溜走，这里也不会是事件中心了。
一秒之后——大叔连退数步，在沙地上犁出一条深痕。连着扛在肩上的小乞丐也摔倒下来，翻转几圈，甚至连箱子也脱手而出。
要知道大叔的身体能力是超越一般人数十数百倍的，点脚踏地甚至能踏碎岩盘，掀翻地基。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在转瞬间击退大叔，打翻小乞丐，这事就离谱！
「怎么会这样？」幽灵惊叫。
「那个人是变态吗？比提丰的护身风罩还强？」
她飞快到小乞丐身前，担忧地在空中跳脚。
所幸小乞丐并不像一眼看去的身材那般孱弱，他很快就捡起箱子站了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
倒是大叔竟还吐出了一口鲜血，受伤不小的模样。
“真硬啊。”大叔皱眉，颇为惊讶。
我看向那个连大叔都叫真硬的人类。
没有身披硬质的钢铁盔甲，也没有什么护身风罩。
裸露肌肤，不着片缕，雪白的肤色下是寸寸坟起的肌肉，看不到脖子和腰，双腿都似连在一起，浑如一个滚圆的气球。但那气球却是比钢铁还要强硬坚韧。
这已经不像是单纯的人类了。
“小石可是新人类的先驱，区区真硬就能形容吗？”
肌肉气球后冒出了一个瘦弱如木身躯却扭曲得像蛇一样的男人。 凭他那扭曲的姿势，也不像是一个单纯的人类了。
“那你就是真软的先驱了。”大叔道。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哈，不要用真软形容人啊。”
说着他扭曲身形，人类的身体像条抹布一样成了绳索。
“哦！”大叔呼了一声。
呼声没过，男人已利用他的身体能力缠住大叔的手脚，顺势攀上，就连脖子也圈住了大叔。
「好恶……」幽灵经受不住，差点呕了出来。
这才不是恶心的问题啊。我心道。
别看大叔实力强劲，杀人干脆利落，但那只针对救世会或者说拟态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躯壳，对于有自我意识的人，他从来没有下过杀手。
刚才，仅仅是转瞬之间，如此远距离的男人就攀缠住大叔。就算大叔心中不忍，没有用上全力，但大叔毕竟已经动作了，手捏身挣的力量竟然只是让男人像橡胶一样延伸，用力之下，反而如同挤面条、吹泡泡糖一样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像保鲜膜一样逐渐包裹住大叔。
这不似人类的身体构造，当真是为了阻拦大叔而生的。
“大叔已经被看穿了！”小乞丐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
“别想逃啊！”男人阴冷地笑道，“你知道的，我会缠住你的。除非我死，没人能分开我们。”
大叔的确没有逃。
橡胶的伸展能力是有极限的，也正是因为到了极限才会表现为紧收的状态。如果要挣脱这股束缚，唯有一种可能。
“何必呢。”大叔叹息。
“一切都是为了新世界。为了我们的世界！”男人高声说道。
“铲除所有的碍事者，伟大的神灵必将降临，升迁我等。”肌肉气球低声地吟唱。
在他们这番默契配合之下，遮天蔽日的阴冷和腐烂气味充斥了空气。
——怪物的身躯倾轧而来。
怪物终于回来了。
「哥哥！大叔！」幽灵叫道，伸手想要抓住两人，但还是如同空气一般穿过两人没有成功。
小乞丐的神色没有一丝动摇。
“真傻。”小乞丐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
我能理解他的话。
怪物遮天蔽日、拥有极为强大的腐蚀能力，别说是人了，就是钢铁也能融化。进化会的两人想要缠住大叔，让大叔在腐蚀下惨死——他们想的的确很妙——然而，那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大叔的能力是身体强化，是为了适应新世界的极端环境、应对各种各样的怪物而生的，就算控火使者的高温也不一定能瞬杀大叔，怪物的腐蚀能力也很难做到。
小乞丐就更不用说了，能在怪物的倾轧之下存活、游泳，恐怕他早已免疫了怪物的能力。
反倒是倾心怪物，自觉身为新世界的人类，他们两人能否抵住自己神灵的一击……这件事都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望着场上的人。
救世会、末日会，他们毫无动作。
黑色遮蔽了视野，那是层层叠叠的腐蚀空间。
皮肤被灼伤，生生撕开，肌肉被烤成焦炭……那不是单纯的腐蚀，更像是一把精妙的手术刀逐层解离。肌肉气球瘪了，人形长条因为痛苦再也维持不住扭曲的身形，砰然爆开变回人形，却又在那剧烈的腐蚀能力下变得肌肉僵直，再也无法伸展……
“何必呢？”大叔叹息。
两人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大叔，痛苦中难掩惊异。
大叔当然也受到了那极为强大的腐蚀侵害，身上的衣服破了，皮肤被撕开了、连肌肉都暴露出来，整个人如同生生撕下一层皮，血肉模糊，狰狞难堪。但大叔仍然站立在那，浑身的肌肉非但没有僵硬皱缩在一起，反而逐渐焕发出一层亮色的薄膜物质，不到几秒的时间，竟形成了一层新的皮肤。
这是多么惊人的抗腐蚀能力和恢复能力？
「这大叔……真的是人吗？」幽灵不禁惊叫。
「哥哥到底认识了一个怎样的变态？」
如果说人类的极限在哪？或许大叔就是最完美的代名词吧？
这样的大叔，的确不像是单纯的人类。
幸运的是，这样的大叔是为了拯救人类而生的，他的能力也是为了别人。
“比起你们来，似乎我更像是新世界的人类啊。”大叔轻声说道，脚一抬，被灼伤的两人如同炮弹一样被弹飞，冲出了怪物的触手圈。小乞丐则重新被他夹在腋下，两人以旋转的姿态把怪物触手钻了一个大洞，飞跃而出。
怪物大声惨叫，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损伤，响声震动海浪，翻涌不止，层层叠叠，接天踏地，蕴含着强力的海啸由此形成！怪物像是能操控海水的，从远而近，声势惊人，瞬间就席卷了在空中的大叔和小乞丐，怪物红色的瞳仁挤成了一条弯线，像是在发笑一般乘着海浪倾轧而来，岩石、寺庙、树木摧折崩毁，整个世界都在动摇着，除了那一时难以熔毁的高地仿佛什么也不剩下了。
“哈哈哈……”混杂着无数人类同时的发笑的声音，怪物咆哮着，挥舞着触手，冲天的臭味充斥了天地。
“怎么会！？”被大叔甩到高地下的两人反而活了下来，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们不停地呕吐着，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我们怎么会？……呕……”仿佛要把胃袋全都抖空，仿佛要吐出鲜血，他们停不下反呕的动作，皮肤停不下皱缩、发出裂纹。
“这就是我们的神吗？”
“我们这是在进化吗？”
两个人第一次对自己的神产生了怀疑，对进化会一直以来的论调产生了质疑。
终于禁受不住——
“神啊……您这是在做什么啊！”肌肉气球大喊着试图引起神灵的宽恕。
怪物像是有感情的生物一般，红色的瞳仁一动，挥舞着触手，海浪翻涌而上，逆流而起，水做的箭头精准地朝着两人飞射而去。
两人因为怪物的腐蚀能力动弹不得，露出绝望的神色。
他们的神灵否定了他们。
那不是他们的信仰！那是别的什么获得了怪力的怪物！
“……自欺欺人的蠢货！还看不出来吗？那只是一个怪物罢了。”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高地边上，从海浪中翻起，抱着箱子站了起来，“那种东西……有什么资格当神？”
单手，仍是单手，小乞丐用箱子挡住水箭。水箭反射到一边，地面立时被洞穿产生一个深坑。
“看看那东西的本质吧。”小乞丐神情睥睨，放下了箱子，“如果那东西也算是神！我是，那位大叔更是！”
“哈啊……”怪物大声吼道，触手翻动，要再度掀起波浪水箭，水中忽然跃起一条身影——大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居然能从柔软的水上借力，整个人比炮弹还要强劲，风声如箭，他用自己的身体穿过了怪物红色的瞳仁，进入了怪物的躯体。
“啊啊啊啊啊啊！”
混杂着多人的吼叫变成单一的男人惨叫。
怪物庞大的躯体像是泥水一样被海浪冲刷流走，一个浑身长着肉瘤的怪胎被大叔拖拽而出。
原来，怪物的核心是人。他真的是人变成的怪物。
“你他妈……”怪胎大叫着，脸色狰狞地扭动着，反身要抓住大叔，大叔却带着他冲入海水之中，他的声音被海水淹没，再也听不见了。
“大叔也真是的，要是海水重塑他的身体不是又得重来一遍吗？”小乞丐轻声抱怨，转过身对着进化会的两人，“看到了吧……你们的神就是这样的东西。”
“现在……你们还觉得拟态是为了构筑新世界的伟大造物，是世界的主宰吗？”小乞丐说。
两人摇了摇头，抱住了小乞丐的大腿。
“您才是我们的向导！我们的神！”
“哈哈……”小乞丐笑了，“是吗？你们终于明白了吗？哈！”
幽灵从头到尾看着小乞丐的言行，原本是很开心小乞丐能活下来，可现在她却退后了两步，脸上满是惊愣不安的神情。
「哥哥怎么……？」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小乞丐，就好像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大哥。
“那不像你的大哥是吗？”
「你怎么知道？」幽灵惊道。
“毕竟都写在脸上了。”
其实我能懂幽灵那份怀疑。
不是说小乞丐是单手单脚连舌头也没有的残废吗？居然可以说话？
「根本就不是那个问题……」
我当然懂。
单手单脚的残废能在腐蚀力极强的拟态怪物中存活、游泳，想必也是获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超自然能力，既然有那等能力，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也不在话下。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关键点在于他有意无意地隐藏了这件事，在于他目前的神色、对墙头草一般的进化会持有的态度。
“那你们可得放心大胆地交给我们。”小乞丐说。
两个获救的墙头草连连点头，抱着小乞丐的大腿，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接着，震惊幽灵的一幕出现了。
救世会的两人……天灵盖同时被掀飞。
黄白色的浆液喷涌而出，软糯的脑实质被捏在手心。
小乞丐一左一右双手抓着两人的大脑啃食起来，狼吞虎咽。
那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呕……」不止是幽灵，就连我那荡然无存的胃袋也开始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