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将身上打落干净,又问,“我们种的麦子还没结籽,那你的呢?”
吴阿婆早把种子撒地里了且还浇了水施了肥。她朝远处指了,“看那,就是那些高高绿绿的。”
一眼望去,只瞧见些粗壮枝干,绿且嫩,似要渗出汁来,跟山上的白杨完全不一样。
“阿婆,你家什么时候多出来那么多的树呢?”
吴阿婆摇摇头,“你再往上面仔细看。”
茉莉将手搭在眉上,头向上抬,身体向后倾,远远看到一头黄牛,正摇着尾巴,左右下口,撕扯着嫩绿的树皮。它的身旁却是吴阿婆家两间木屋。
“你们家怎么搬到树上了呢?”
那可不是树,那是吴阿婆种的麦子,只因她眼睛不好,麦种撒屋里了些,没想到这些麦子得了势,把家直接拱上天去了。
吴阿婆刚开始是很怕,她已经多年没住这么高的地方了,三间屋子拱上去两间,下面还留了一间,只可惜是厨房,住不了人。
茉莉觉得稀奇,要去她家里看看,吴阿婆就折返回去,走到桥边。
青春握住茉莉的手,她的手软软凉凉,像是捏了块豆腐,不舍得用力怕会捏碎。
吴阿婆走的是桥上。
青春却要走桥下,桥下流水很浅,水草堵住了鱼儿,鱼儿堵住了水草,互相争抢,谁都过不去。
流水中的石头也只有几个,错开摆放,弯弯曲曲形成一条路。
青春说我们一起踩着石头过去吧。
茉莉说,“你先过,我后过,要不我先过,你再过。”
青春说不行,非要两人踩同样的石头一起过去不行,因为茉莉穿的是凉鞋,她穿的却是靴子和长袍。
那就一起吧,茉莉已踏上一块石头,牵着青春,她偶尔也会平地摔,但此刻却稳如狗。
青春就不行了,她双手提出长袍不至沾到水,结果一个不小心,跌入水中。
她说,“风将我吹倒在水里。”
茉莉踉踉跄跄,转了好几个圈,才站稳脚跟,没有跟着她下去。
青春好像一个轮胎,在水中只露出半截,身体打着旋向下游漂去。
这条河又细又长,两岸荒草覆盖。
茉莉心急,不顾凤凰山无声,朝着青春拼命高喊,“青春!阿婆家还有个桥墩,你一定抓住它,我们这就去救你!”
说完,她们急匆匆赶了过去,赶到之时,青春已爬上了岸,坐在桥墩上,勾住皮靴,在水中使劲划。
青春委屈极了,“水好凉!”
茉莉看到她脸红扑扑的忍不住笑了,“赶紧回家换套衣服,再晾你会感冒的。”
青春站了起来,又接过茉莉的外套披在身上。她抱打着湿衣服和鞋走在前面,好像一只企鹅。
吴阿婆说,“来我家把衣服洗洗晒晒吧,这天很快就干了。”
她们走过了桥墩,来到吴阿婆家的宅子,地面只剩下厨房,厨房外摆着洗衣机。青春将鞋搭在木板上,衣服放进了洗衣机里。
茉莉边走边问,“阿婆家里还有别人吗?一个人住吗?”
吴阿婆摇了摇头。
“家在上面,你是怎么上去的,有楼梯吗?”
吴阿婆便从牛棚中推出个篮子,篮子上系着绳索,绳索搭在她家几根粗壮的屋梁上。她将一些草料洒在地上,之后站到了篮子里,邀请两人也站进来。篮子虽然不大,三人各站一边还算平稳。
吴阿婆使劲摇了摇绳,过了一会儿,这根绳子便缓缓拉动起来,将她们带到了半空。
绳子那头则是个筐,筐里站着黄牛,正缓缓下降。
这样一升一降,她们就被带到了高处,抵达吴阿婆家。
茉莉推开门,半走踏进去,别人家都盖得高高的,房子高,地基也高。她家却是房子低,地基也低,走进去立刻矮了几分。
她家茶几板凳,桌子椅子,金鸡钟表,空调电视机摆放齐全,只是有些凌乱,许久未经整理。
吴阿婆让两人坐下,随后将屋里大致扫了下,又掀开帘子将里屋也扫了下。
里屋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上还放有神龛。
茉莉以为里面供奉着什么神,什么佛,可那台子无比干净,未有任何香灰,不像时常供奉过的。
她掀开帘子一看,竟是张画像,画像中是个半大女孩。女孩眼睛很大,面带微笑,短直头发,很是英俊。
吴阿婆看到这张画像,脸流露出怀念与欣慰,这是她的外孙女往夏,离世时只有十二岁。
往夏生下来就得了糖尿病,由吴阿婆照料着。她虽然瘦弱却很坚强,跟别的孩子一样,去学校读书,每天放学回家便写写作业,喂喂羊,看看电视,做做饭洗洗碗。如果问往夏今天在学校里都学了什么呀,她铁定回答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着,不幸却突然来临。就发生在她学校的操场。那天往夏跟几个同学踢皮球,皮球是买新的,给她不小心踢掉了一块皮,是那球本身质量就不行,也不能说错就在她。双方因此发生了争吵,接着就动起了手。
谁能想到还有人带了凶器,争论之中,往夏被刺中要害,倒地不起,还被缠上了胶带,做成了皮球。
那皮球大得惊人,好几个人一起下脚才踢得动,在操场转了好几圈,鸟兽惊慌逃窜。
往夏那天没有回去,吴阿婆很是担忧,噩耗很快传来,吴阿婆听了几乎昏厥。
她孤身一人,骑着电车前去收尸。电车一路上呜呜咽咽,几度打滑,还扎破了轮胎。她只将电车存在修车处,一路走了过去。
等她赶到了地方,往夏身上的胶带和纸已经解开,却已是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她一时急火攻心,怒不可遏。
往夏的几名同学指认出了凶手。凶手很快就被关押,仍是十分嚣张,称自己十三岁,很快就能出来。
往夏葬在了甜水湾。
凶手被证实距离十四岁只差一天,到最后整件事下来,除了往夏的死,别的似乎无伤大雅,很快不了了之。
心灰意冷的吴阿婆回到了凤凰山,打算在这里度过她的下半辈子。
看着往者的遗像,茉莉心里不是滋味,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死亡是离去,也是对生者的抛弃”。
吴阿婆早已心慰,她说,“以前我就总觉得往夏性子孤僻,也没有好朋友,等长大了就会好起来吧!如果她现在还活着,按年纪已经是你们的阿姨了。”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她是怎么死的,无论她死在了哪里,无论她死了多久,都不可能再活过来。
茉莉却不这样想。吴阿婆其实有可能再见往夏,甚至和她团聚。因为这个案子本身就有疑点,它或许只是失踪案,往夏靠着傀儡术金蝉脱壳不是没可能。但这种猜想只有很少的人会相信。
她们走出屋,屋外的麦子窸窸窣窣,一个劲儿往上长,只为吸一口别人吸不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