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弗斯与我记得自己走进了那座刻有壁画的半球形洞穴;也记得自己沿着先前的路线,穿行在死城雄伟的房间与走道里;但这些记忆像是梦境剩下的碎片——我们不记得当时的想法,不记得看到的细节,也不记得自己的肢体动作。仿佛我们漂浮在一个模糊的世界——或者空间——里,没有时间,没有因果,也没方向。巨大圆形遗迹中的灰色阳光让我们清醒了些许;但我们并没有再靠近那些掩藏起来的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格德尼与那条可怜的拉橇犬。他们已有了一座奇怪而又巨大的陵墓作为陪葬,而我希望直到这颗星球终结之时,他们仍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在挣扎着爬上雄伟的螺旋斜坡时,我们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可怕的疲惫。我们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我们在高原稀薄空气里奔跑的结果;然而,在重新回到那片有着天空和太阳的正常世界前,即使遗迹可能倒塌的疑虑也无法再阻止我们继续前进。我们最终爬上这座圆形遗迹离开了那段早已被埋葬了的岁月,这种选择隐约有些恰当的意味;因为在气喘吁吁地爬上六十英尺高的古老石柱时,我们曾浏览过身边那一长列记叙史诗的壁画。这些雕刻还完整地展现着那个早已死去的种族,在早期——它们未曾衰落时代里——掌握过的精妙技巧。这是五千万年前,由远古者们写下的道别。
最终从顶端爬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站在一堆倒塌的巨石上。在我们的西面耸立着一些弧形的石墙——那是一些更高的石头建筑风化倒塌后留下的遗迹。在东面,越过更多摇摇欲坠的建筑,我们可以瞥见巍峨山脉那寂静阴沉的尖峰。南面的地平线上,极地低垂的午夜太阳泛着红光,透过参差遗迹间的裂缝注视着我们。极地风景里这些相对较为熟悉的特征反而更加突兀地映衬了这座噩梦般的城市所展现出的可怖古老与死寂。头顶的天空中翻滚搅动着一片由纤细冰尘组成的乳白色云雾。凛冽的寒意牢牢地抓住了我们心魄。我们疲倦地放开了绝望地逃命时一直紧紧抱着的工具袋,重新扣上了厚重的衣物,跌跌撞撞地爬下巨石堆,穿过这片历经永恒岁月的巨石迷宫,回到了停泊飞机的山丘边。至于那些迫使我们夺路狂奔并最终从地底秘密与古老深渊的黑暗里逃离出来的东西,我们只字未提。
不出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那段通向山丘的陡峭斜坡——那个可能埋着一条古老阶梯的地方。我们曾从这里走下来,走进这座噩梦般的城市。而这时,我们站在这里,抬起头就可以望见位于前方山坡上稀疏的遗迹间,属于巨大飞机的黑色身影。向上爬了一半路程后,我们停顿了一会儿,稍做喘息,并再次回望下方那座由难以置信的巨石建筑所组成的奇异迷宫,再一次看着它在未知的西面勾勒出神秘的轮廓。当我们这样看着时,远方的天空已渐渐退去清晨的朦胧;翻滚不休的冰尘向上攀到了天顶。它们仿佛在嘲讽我们,并且将外形逐渐变幻成某种奇异的图案,但是就连它也不敢将之表现得太过明确,或太过确定。
此刻,在这座怪诞的石头城市后方,显现出了一条无穷远的白色地平线。在那里,隐约地矗立着一排迷人的紫色尖峰,那针尖般的巅峰若隐若现地矗立在西面玫瑰色的天空下,仿佛梦境里的情景。从那些位于古老高原边沿上、微微闪光的山峰开始,那条扁平的古老河道横穿过高原,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暗色缎带。有一会儿,这幅场景所表现的、超越尘世的无穷魅力让我们屏住了呼吸,暗自叹服。但随后,隐约的恐惧悄悄地爬进我们的灵魂。因那条位于远方紫色边沿无疑就是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山脉——那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也汇聚了地球上的邪恶;那里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与太古时期的秘密;那些远古的雕刻家害怕刻画下这些山脉的真正含义,它们有意地回避这些山脉,并且向山脉祈祷;地球上从未有任何活物涉足此地,但不祥的闪电却经常造访这里,而在漫长的极夜中,奇怪的光辉会从这里发出,穿越整个高原——无疑,这就是那位于冰冷荒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甚至就连远古神话也只敢支支吾吾地提起那座位于可憎的冷原后方的城市。
如果这座史前城市里的地图与壁画讲述的都是实情,那条神秘的紫色山脉就在不到三百英里的远处;即便如此,它们精巧的尖端依旧轮廓清晰地显露在那道遥远的白色边缘上,仿佛一颗即将升入陌生天空的可怖异星所露出的锯齿边缘。它们的高度肯定令人叹为观止,无可比拟——直**稀薄的大气层。只有气态的幽灵才能抵达这样高的气层——那些鲁莽的飞行家见过这些幽灵的身影,但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坠落之后,几乎不可能再活着去讲述自己的见闻。看着它们,我紧张地想起某些雕画里描绘过的情景——想起那条大河从山脉那被诅咒的山坡上冲刷而下,裹挟着某些东西流淌进城市里——既然那些远古者将这条山脉雕刻得如此阴沉缄默,我想知道,它们的恐惧里又有几分理智,几分愚蠢?随即,我回忆起这条山脉的北端肯定就在玛丽皇后地上,甚至在那时,道格拉斯·莫森先生的队伍与它们相隔不到一千英里而已。我由衷地希望道格拉斯先生与他的手下不会有这种厄运,不会无意间瞥见那些被沿岸山脉所把守着的东西。这种想法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当时过度紧张的状态——可丹弗斯看起来甚至更糟。
然而,早在经过那座巨大的星形遗迹,折返回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已经衰竭了;然而重新翻越巨大山脉的艰巨任务仍旧摆在我们面前。站在这片山麓往东望去,散落着废墟的黑色山坡陡峭地拔地而起,令人毛骨悚然,也再一次让我们回忆起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奇异的亚洲绘画;而当我们想起那散发着恶臭的恐怖无定形物可能穿过那些空洞,蜿蜒扭曲地爬进最高处山巅时,我们丧失勇气陷入了恐慌,因为我们要飞机经过那些朝向天空、引起我们无穷联想的洞穴,更何况狂风会在洞穴变发出一种如同音乐般,有着广泛音域的邪恶笛声。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楚地看见几座山巅上腾起了一缕缕迷雾——早前可怜的莱克肯定将它错误地当成了火山作用的迹象;而我们则颤抖着想起了我们不久前逃离那团迷雾;想起了所有水汽的来源——那个栖息着无穷恐怖、亵渎神明的无底深渊。
飞机一切都好,我们笨拙地穿上了笨重的飞行用皮毛衣物。丹弗斯顺利地启动了引擎,接着顺利地起飞,爬升到了那座可怖城市的上空。脚下,巨大而古老的石头建筑延伸铺展,一如我们第一次看它们时的模样。而我们开始爬升、回转,观测风况,准备再度穿越山隘。在非常高的地方,气流肯定极度动荡,因为天顶的冰晶云在不断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奇异事物;但在两万四千英尺,即将穿越山隘的高度上,我们发现航行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我们飞近那些突兀地山峰时,风发出的奇异笛声再次变得明显起来。我能清楚看见丹弗斯操纵飞机的双手在颤抖。虽然我只是个差劲的初学者,但我想在那个时候,若要驾驶飞机努力穿越山峰之间的那条危险通道,我比他会做得更好。而当我做着手势要交换座位,接替他的职责时,他也没有反对。我努力试图发挥出自己所有的技能和镇定,死死地盯着两侧山崖后面的远方淡红色天空——决意不再去关心山顶那一股股水汽,并希望自己像是那些离开塞壬[注1]海岸的奥德修斯手下[注2]一样,能有一双蜡封住的耳朵,将那些令人不安的呼啸赶出我的脑海。
[注1: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
[注2:奥德修斯遵循女神喀耳斯的忠告,令人把他拴在桅杆上,并吩咐手下用蜡把他们的耳朵塞住。他还告诫他们通过死亡岛时不要理会他的命令和手势,最后成功逃离了塞壬的引诱。]
然而,丹弗斯虽然已从驾驶飞机的任务中解放出来,却仍无法保持安静,反而将神经绷紧到了危险的境地。我感觉他一直在左顾右盼,扭来转去,仿佛在回望身后那座逐渐远去的可怕城市;或是眺望前方遍布洞穴、粘附着立方体构造的巅峰;或是扫视两侧由覆盖着积雪、点缀着壁垒的丘陵组成的荒凉山峦;或是仰望阴云离奇密布、翻滚搅动着的天空。在这个时候,在我努力驾驶飞机试图安全通过山隘的时候,他那疯狂的尖叫差点将我们带进无可挽回的灾难中。这声尖叫击溃了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牢固控制,导致我在那一瞬间开始无助而又紧张地胡乱摆弄起操纵杆来。但很快,我的意志战胜了慌乱,我们成功地穿越了山隘——然而,我恐怕丹弗斯也许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说过,丹弗斯从不告诉我,在最后那一刻,究竟是怎样的恐怖让他如此疯狂地大声尖叫——我感到惋惜,最后的恐怖景象显然最终导致了丹弗斯的精神崩溃。当我们安全越过山脉,缓缓飞向营地时,我们曾在风的尖啸与引擎的轰鸣声中有几次高声大叫的对话,但和我们准备离开那座可怖城市时一样,大多数内容都是在发誓保守住所有的秘密。我们都同意,某些事情绝不应该让其他人知道,不应该让其他人讨论,哪怕一丝一毫——即使现在,如果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以及其他人再深入那片荒野,我决计不会吐露任何事情。这是绝对必要的,为了世间的和平与安宁,人类绝不该再涉足地球上某些死寂的黑暗角落,不该再深入某些未知的无底深渊;否则沉睡的异怪将会被重新惊醒,而残存下来的邪恶梦魇也将从它们黑暗的巢穴里蠕动扑出,迎接全新的疯狂征程。
丹弗斯一直都暗示说最后的恐怖景象仅仅是一幅虚无的蜃景。他声称,那幅恐怖景象与我们所飞越的那条回音呼啸、云雾缭绕、内部如同虫蛀般错综复杂的疯狂山脉没有任何关系,也与那些岩洞和立方石台没有任何瓜葛。那仅仅只是简单、古怪又异常可怕的一瞥——他借着天顶中翻腾云雾的反射,看见了某些位于西面那条就连远古者们也会感到恐惧并刻意回避的山脉之后的东西。这很可能只是先前紧张压力下产生的妄想;也可能是一天前我们在莱克营地附近看见的那团实际出现,但当时并未意识到与山后这座死城有关的蜃景所造就的错觉;但对于丹弗斯来说,那是如此的真实,甚至直到现在仍因它饱受折磨。
在少数时候,他会呢喃着某些支离破碎,不太可靠的事情,像是“黑暗的深坑”,“雕刻的边沿”“初原修格斯[注]”“没有窗户的五维实体”“无可名状的圆柱”“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胶冻”“外太空的色彩”“有翼者”“黑暗中的眼睛”“月亮阶梯”“初源,永恒,不朽”以及其他一些怪诞的概念;但当清醒过来,并且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他会否认所有的一切,并将之归结于他早些年阅读过的那些离奇而又可怖的书籍。的确,丹弗斯是我知道的少数几个胆敢从头到尾完整阅读那本满是虫蛀的《死灵之书》副本的人——这本书一直都被锁着,而它的钥匙则一直保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注:the protoShoggoths,注意是复数哟]
当我们飞越山脉时,天空里肯定满是水汽,动荡不安;虽然我没有去看天顶,但我能想象出它那旋转着的冰尘也许会转换成奇异的形状。我知道远方生动的景象偶尔能被反射与折射,并通过多层动乱的云层而扭曲夸张,而一个人想象力则会很容易补完了剩下的工作——当然,在那个时候,他的记忆没有时间将过去的阅读经历通通翻倒出来,因此丹弗斯也没有像后来这样呼喊出具体的恐怖事物。他永远不可能在那短暂的一瞥中看到这么多的东西。
在当时,他的尖叫完全是在重复一个来源极其明显,非常简单,同时也非常疯狂的词句:
"Tekeli-li! Tekel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