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请坐。”
“啊?!噢噢……”
当我冒冒失失的踱进责编办公室,相当失礼的环顾四周的装饰时,来自办公桌对面一句冰冷冷的礼貌提醒拉回了我紧张的思绪。
艳丽的黑发高高盘起,本来就很细腻的肌肤因为一层厚厚的粉底而显出缺乏健康感的惨白,细眉估计临来时花很长时间修过,淡色口红则很符合职场丽人的身份,但最让我心跳加速的是责编金色细框眼镜下的一双冷冽黑瞳,那双眼睛仿佛手术台的解剖刀一般,以专业性的眼光将我精确打量了一遍,仿佛把渺小的我当做货架上待价而沽的商品。
很明显,我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责编小姐,初次会面万分荣幸,请问您贵姓?”
一边试图用突兀的寒暄打断她那令人不快的目光,一边伸出早已在口袋里抹干汗液的手掌,我尽可能的将自己塑造成温和有礼又颇具幽默感的形象,可比较不幸的是,责编小姐只是微微颌首便再无下文,她冷着一张脸,并没有半点儿从座位上起身和我亲切握手的意思。
糟糕,这种类型的女人让我回忆起了高中时代诸多不愉快的黑历史,如若不是责编干练的黑色套裙提醒我她社会人的身份,我简直就要下意识的高声吐槽了。
战战兢兢地坐在高背椅上,虽然知道眼睛正视对方是最基本的礼仪常识,但双腿是彻底并拢还是稍微岔开一些呢?手掌又该放到哪里?胡思乱想着细节问题的我在回答责编的提问时反应慢了半拍。
“许先生,您这次投稿的长篇小说我已经花费两天的时间拜读了。”
“……”
“许先生?”
“哦哦,我在听我在听!有什么修改意见责编小姐您尽可以提!”
“如此说来,许先生您已经做好重新大修的觉悟了吗?”
“呃,是……”
说实话,我实在很想抽几秒钟以前信心满满的我两记耳光,现在可以理解前面那个写少女言情的壮汉小说家为什么哭着跑出去了,初次见面就要求自己负责的作者从头大修稿件什么的,嗯,看来我抽到了下下签。
“首先第一点,许先生您写的这部《某残念的现充日记》,书名的灵感是来自哪里呢?动笔之前是否有过好好斟酌?”
“是这样的,小说的书名我全面考虑了年轻读者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特点,结合当今通俗文学的发展趋势,记得著名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曾经说过———”
“许先生,作为您新的责编,我希望您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因为这事关您的作品能否顺利出版发行。”
“……书名其实是临时起意瞎编的。”
“好的,感谢许先生您的诚实,我们之间的商谈可以顺利继续下去了。”
责编小姐点了点头,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然而,我十分怀疑她在这幅美丽笑颜下掩盖着相当程度的恶趣味。
责编小姐捻起经过细心保养的白皙手指,将她桌前的稿件又翻过一页。
“然后呢,许先生您小说题材选到了滥俗的性转类?恕我直言,我每天审阅的十部稿件里至少有八部‘女主人公’在七岁以前还是男孩子,剩下的两部直接穿越到异世界成为了美少女———许先生,先不论您正文的文笔究竟如何,换位思考之下,您觉得您所要面对的读者会不会看到您小说的简介就审美疲劳了呢?”
“关于这个嘛———”
承受不住压力而内心凌乱的我,临时组织的辩解轻易的分崩离析。
“另外还有,您小说中的人物男女比例太过失调了,所有女性角色全都围绕在男主角的身边,这种为了迁就读者严重缺乏真实性和逻辑性的人物关系应该就是市面上常说的‘后宫’吧?”
“不,那啥……”
“嗯?”
“好吧,就是后宫。”
该死啊该死,为什么我放弃自己的抗辩权是如此彻底呢?
我眼前展现出一脸端庄知性笑容的成熟女性,几乎糅合了我所有讨厌的性格模板,要不是想要保住这碗越来越难吃的作家饭,我大概一辈子也不想产生和她产生任何接触。
不过,复杂的家庭环境磨练出了我忍耐力拔群的人格,只要睁只眼闭只眼的听责编小姐把骨头从鸡蛋里挑完,大概就可以避免这本小说在筹备阶段直接被责编枪毙的悲惨结局,毕竟家里那群母老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多个陌生女人对我恶言相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厉害,连我本人都对自己油然而生了滔滔敬仰之情。
“责编小姐,即使我这部小说题材严重跟风,充斥着大量校园小白文的滥俗桥段,文笔稚嫩,人物塑造也不够鲜明,但其中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
“比如多位女性角色和男主人公的关系暧昧不清,然后处于被追求一方的男主人公为了贯彻自己所谓的孤独正义,一次又一次的换女孩子攻略?许先生,假如小说的实体书出版,您真的不怕女权主义组织找您的麻烦吗?”
“不不不,责编小姐您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
“实际则是包着国产轻小说皮的仿日式山寨作品?”
“喂,你这人说话讲点分寸好不好?”
“许先生,您的国籍不出意外应该是中国,从小到大身处的也应该是中国这个大环境,那么您认为一名时刻面临高考压力的普通高中生会把大量校园时光浪费在和女孩子进行社团活动吗?而且书中人物常出现的口癖也太奇怪了吧?‘呐呐’‘的说’这种难道不是您从日式小说里生搬过来的畸形品?抱歉,看了许先生您写的小说,我丝毫没有这是中国发生的故事的代入感。最后,同样也是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
峨眉高耸的责编小姐拿钢笔头重重的敲击桌面,而我仿佛成了一名由于犯错误任凭班主任宰割的小学生,只顾低着头绞手指,那股由里到外的挫败感恐怕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恢复,搞不好一出门就撕掉原稿放弃轻小说作家的梦想了。
“您小说的男主人公居然和您现实中的名字相同!不好意思,我们编辑部从来都不接受纪实类文学的投稿,而且说句实在话,我十分好奇这部剧情雷人至极的小说真的不是您自娱自乐的妄想产物?如果您有意向,我正好认识一位治疗心理问题的专家,我个人强烈建议您拿着我给您的名片去他那里的诊所咨询一下。要知道,成为一名小说家的前提是成为一名正常人,而成为一名正常人的前提是分清现实和想象的界限!”
责编小姐用桌边的马克杯润了润喉,在我面如死灰的注视之下,下达了对我小说原稿的最终判决。
“许先生,我和编辑部方面都不愿意放弃您这位颇具潜力的青年作家,但您现今摆放在我桌前的这部小说完全不符合我们的出版标准,请务必拿回家重新大修,注意,我所说的‘重新大修’包括在半个月之内重新列一份大纲送到编辑部。”
“……明白。”
事已至此扯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抓住耗费数月心血完成的稿件揉成纸团,而在落魄的走出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后面又传来责编小姐装作好心的“提醒”。
“许先生,新大纲的笔名最好请不要再用‘血灵的魔导书’了,当然,这只是以我私人名义提出的一点点小建议,如果您完全不觉得顶着这样的笔名写东西很羞耻的话,请当我没说过。”
“……”
在办公室大门被关上的瞬间,我步伐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
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联系薄上那一串串熟悉的数字,碰了一鼻子灰的消息要不要告诉最亲密的家人呢?我正陷入万分纠结之中,手指却鬼使神差的摁下了打过无数遍的手机号码。
“老公呐,小说原稿的结果怎么样呐?”
“呃,情况不容乐观……”
“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呐,夏琳和洛采薇白钰她们已经结伴出去买菜啦,清虞开车拉着其他人正在接你回家的路上,晚上咱们照样要好好庆祝一番!”
“谢了,老婆大人。”
“呐,只谢我一个?”
“嗯,感谢你们所有站在背后默默支持我的老婆大人们,我发自真心的。”
放下手机,耳边忽然传来不间断的鸣笛声,脸上重拾自信的我转过头,朝着正面向我驶来的一辆白色保时捷跑车挥舞起了胳膊。
————————————————————————————————————
20XX年,因为存在严重的人口结构问题,中国正式成为世界上第八十七个允许一夫多妻制合法化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