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夜了。
极幸运的,仪仪放出去的贷款无一例外的收回,大概是粮食大丰收的缘故。同时不是所有人都交的出现钱,有几个干脆直接交的实物,有粟,有亩骨,有活着的『纠』。仪仪一一按照市场上的价格换算为了刀币。
她依旧住在客栈里,在邛国进行土地交易,不管买房还是买田,都需要邛国的户版。仪仪没有……
好在客栈的价格不贵,她住到现在不过交了两串刀币。
而她的车已经在士卒那保管到了现在,她不能上去,除非要离开,而离开需要交十两金子。又是极幸运的,新的邛王继位,举国哀悼了两天老国王的去世后,新邛王开恩免了仪仪和其它商人的保管费。她甚至觉的可能是上天可怜奄国的遭遇,特别的关照她。
仪仪现在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7想要什么。她到现在所做的一切事,不过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她,在这世上,没有祖国,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她能被称作『人』的时间,只有奄国尚存在的,她生命前夕的三十五个昼夜。
她不愿活着,但又不愿自杀,自杀是担不起责任,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懦弱表现。起码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空虚感,占据了她的身体。所以她花了几乎所有时间在放贷,讨债,再放贷,之上,她希望通过理性的工作,去压制自己感性的情感。
『最后一家了……』四五时之前,仪仪把整个借帐翻看了一遍,发现有个十枚刀币的小额贷款,还没有还回来。她慢慢的想了起来,当时这笔借贷还让客栈隔壁那个卖丝绸的同行,嘲笑了。
这么个老穷鬼来借,就算还的上来,十文钱的利息能有多少?净白跑一趟了去催债,还不如用这点时间去逛逛街。
同行讲的有理,但仪仪需要的不是休闲,那些市场上的小玩艺儿,提不起她的兴趣。她需要工作——哪怕得不到报偿——工作能占据她的大脑,让她忘记亡国之恨。
『有人吗?』她敲敲那间破旧柴门,但一想这样好像没一点催债的狠劲,便转为『咚咚咚』的用力拍打。
她打听来的住所,确实是这。夜里的视线不佳,仪仪于是把捻子捻大了一点。
『别敲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仪仪身后传来,直吓了她一跳。
『不好意思……』作为催债人的狠劲,仪仪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她又软了下去。
『住这的内个……叫……』油灯被放到了地上。仪仪打开竹简,翻找着那人叫什么名字。
『住这里那人早死了。拖欠贷款,被催债人活活打死的。』老妇人半闭着眼睛,鼻孔忽大忽小的吸气吐气。『为了赌博四处借钱,死了,活该。』
仪仪找到了,那人叫信生。很讽刺,借了她钱的百来号人里,只有他,未能守信还钱,也只有他,在还款之日前死了。
『姑娘,你找他是干什么?』夜格外的静。牲畜们进入了休眠,没了吵闹。人们虽不休眠,但也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睡觉上。老妇人轻声的言语显得格外响亮,像针一样扎进了仪仪的鼓膜。
『没……不干什么……』她快速的把竹简卷起来,生怕被看见上面写了什么,尽管在这照明条件下并无法看见。
打死了信生的不是她仪仪,但却是她的同行。她觉的既然是同行,多少有一点她的责任……大概太孤单了,但凡能跟扯上一丝一缕关系的,都能感到些亲切。
『是放债的吧。』
『啪嗒』,是仪仪手里的竹简掉了。
老妇人不知为何,看出了仪仪的职业。仪仪不喜欢当恶人,她虽学着别人的样子放贷催债,但对那些贫困之人,她都会假装大度的,免去他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债务。接着背着罪恶感,接受他们的感激与祝福。
『他讲过,』老妇人指了指屋子,『他之前遇上了个软心肠的债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大概就讲了你。』
仪仪倒觉的说的大概率并不是她,她当时已经尽量的做出凶狠的样子,不应该会有人觉的她软心肠。
『那这间屋子……』
『屋子,屋子已经被打死他的那个债主收走了,过几天应该会有人住进来。』老妇人边讲话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仪仪把竹简从地上捡起来了,她摸出把小刀,想把信生两字从竹简上刮下去。
『不好意思……』柴门缓缓的打开了。
『不好意思偷听了你们讲话……』开门的是个干干净净,和周围破旧环境极其不符的女孩。
已经有人住了吗?仪仪的心里想道。
『呃……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还……』女孩似乎想不起来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
『还债?』仪仪收起竹简,重新捡起油灯拿在手里,试探性的问道。
女孩点点头。
『你是……』
『浮汏。』对方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我是说你和信生的关系。』
『信生?』对方揉揉头发,迷惑的问。
『就……之前这的房子主人。』看来对方并不是信生的亲戚之类,那她为信生还债是为了什么?
『哦唔……』她呆呆的样子,让仪仪深感她言语的不靠谱。
『不……内个……如果不认识,为什么要帮他还债?』
『因为……』她微微侧着头,组织语言,『因为感觉他很可怜,连钱都没还清就死了。』
这么个理由,让仪仪哭笑不得。但看她衣服上内些首饰,看着应该能付的起区区十文钱。
『那你去拿一下吧,本金十枚刀币,利息四枚。』仪仪在心里掰掰手指算了下本利。
浮汏开着门进屋拿钱,仪仪站在门口,暗地里的担心这个憨批日后的生活。
等着,过了些许时间,浮汏尴尬的空手出了门。
『嗯……我找不到钱放哪了。』
浮汏光看外貌,大概也差不多到能独立生活的时候了,但仪仪感觉她的心智和自己二十几昼夜前不分上下。
『要我帮你找找?』仪仪想赶紧了事回客栈睡觉。
浮汏点点头。
仪仪进了屋,屋子中的凌乱程度比她想象的来的更厉害。这家伙……
在那些杂乱的,衣服堆成的小山之中,仪仪先后找到了四五条金子。能把这么贵重的财物随处乱丢,这个叫浮汏的憨批,估计身份不会简单。
『内些不够吗?』浮汏指着仪仪堆到一块的,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金条。仪仪大可随手顺走几根,但她没这么干。
『不,正相反,这些的数目太大了,我找不开来。』仪仪不想占这个憨憨的便宜,就如实说了出来。
『哼唔——』她不是很理解仪仪话里『找不开』的含义。
『如果只有这个的话,我可能要回一趟客栈。』仪仪摇了摇金条。
『那……就去一下吧。』浮汏如此回答。
『干脆免了这单债务吧……』
『不行!』
如果,那个叫信生的,所讲的软心肠,确实是说仪仪,那他可实在是个极具眼光的穷鬼,甚至可能是个落魄的隐士。这种情况下,遇上浮汏这么个笨蛋,不想办法敲个两笔,顺带顺走几根金条,实在是太没行业素养了。
这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像匹白色丝绸一样,让仪仪不忍心弄脏。
『呼唔,这里还真干净。』浮汏所指的是仪仪所住的客栈。说实话,这儿并不十分干净,在她去过的那些客栈里只能算中等水平。
『你买下这里花了多少?』她又接着转过头问仪仪。
『不是买,只是稍微住上会儿。』
『那住这要多少?』
『一百时一枚刀币。』
『诶……换成金条是多少?』
仪仪盯着天花板估算了起来,但忽然想到,就算算出来了,告诉她,她估计也没个概念。
『耳屎那么小块金子。』极通俗,又极恰当的比喻。
『这么少!』惊讶的,浮汏借助暗淡的灯光,再看了一遍房间。
『那你买那间房子花了多少?』仪仪觉的她已经听见浮汏的回答了。
『可能是买下来所以比较贵……』她咬着手指回想,『大概十条金子。』
不,这已经超出贵的范畴了。十条……够买百来亩田了……那位同行下手真狠。
仪仪帮浮汏找开了那条金子。浮汏看着那一袋碎金子和一串沉甸甸的刀币,陷入了沉思。
『一块金条原来能换这么多东西吗?』
很难想象,这位,摇钱树,已经浪费多少金子了。
摇钱树看着仪仪,她明显发觉了自己对财务处理能力的缺失,思忖良久,她得到了个好方案。
『我干脆投奔你吧!』她扶住仪仪的肩膀,信任的说道。
『我……』仪仪也差不多要学着点前辈的经验了。她没法像他们那样下死手,但多少可以折中一下,『那你住过来吧。』
把这棵摇钱树,挖过来,种在身边,既能白赚了她身上数不清的金子,还能有『帮她打理生活』这么个正当理由减少良心的不安。
『对了,你有户版吗?』这是件重要的事,仪仪刚刚忽然想起来了。如果有了户版,很多不能干的事就能干了,像什么买卖土地之类。
『哦,有。』她从口袋里拿出……没拿出来,仪仪都没看见是什么,浮汏就放了回去,『没有户版,我是外国来的。』
『那你怎么买的房子?』
『他说只要多加五条金子的手续费,外国人就也能买房子了。』
好吧,放浮汏身上,就很合理。到时候房子主人大可以她外国人的身份告发她,把房子收回,空手套白狼赚上他几百两。
此后,仪仪从浮汏的住所,足足找出了一百斤黄金……
2
『呼唔——』
仪仪睡醒了。
本来,仪仪一次睡眠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时间。但这次不一样,枕头上沾满了口水,从浮汏的嘴里流出来的。
仪仪身上,浮汏毫无防备的,趴着睡觉,轻声的呼噜算不上吵闹。她悄悄用手指,揩去了浮汏嘴角的液体,接着轻轻的给她换了个姿势,自己则拿上串刀币出了房间。
水喝完了,仪仪得去买上几桶。
服人的饮用水的获取,靠的是用一种叫『绥』的寄生植物。『绥』有三十多尺高,和大多数植物一样,寄生在『从』的根系上,从中吸取营养。划开『绥』的茎,会从中流出较为纯净的水,和云层中的相比。戎人则较为原始,直接从云层中获取。
『从』的气根,经过火烧、碳烤、修剪,等等操作,可以伸入云层,代替根系。至于好处,这能提高『从』生长的速度,和延长『从』的寿命,并令『从』生长的更高以避免遭到戎人自上而下的袭击。
这是一代代服人积累的经验,与之相似的,还有维系稳定的礼乐。
那一条条五六人和抱那么粗的气根,是邛国宫落在物质上的,稳定的基础。而礼乐规范,则是精神上的。
仪仪付了两枚刀币,卖水的店家帮她打满了两桶水,还顺手送了几个水果——因为看仪仪长的可爱。
水桶挺重,但对仪仪来讲并不太重。她轻而易举的拎起水桶时,老板娘还吃了一惊呢。毕竟,仪仪可是曾……『曾』或许显得太过久远,就在这个上一昼里,她刚只身杀了几十个戎人。
杀人,仪仪认为是罪恶的,对方烧尽了她的祖国,才让她狠下心这么做。本来,她想着把那些犬畎人一个不剩的屠杀干净。但最后,她的人性并没有让她这么干,其次体力也不一定撑的住。
但野兽并不会认为杀戮是罪恶的,甚至它们没有所谓罪恶。一些近乎于野兽的人类也是。
现在,那只搭在仪仪肩膀上的手,就是这么个没有任何罪恶感之人的。很可惜的是,仪仪暂时还不知道背后站着的是谁,她毫不防范的,转过了头。
一条散着热气的舌头,侵入了她的口腔。湿漉漉的感觉令她难以忍受,她用力的推开对方,推不开……
『嗯唔——』
老板娘可以因为仪仪可爱而送她几个水果,但这情况,她没法帮仪仪一把——一个黥面的,穿着三对『翅』的,戎人女子,正享受的抱住了仪仪。而这戎人身后,站着几名邛国的士卒。
仪仪用力一咬,那戎人便马上拔出了舌头,近乎要痛的在地上打滚。
『唔啊……哈哼……嘁唧,别那么绝情吗~~仪仪卿~』
虽然灯光昏暗,可仪仪认的出来!就是这个家伙,化成骨灰仪仪都忘不了的——长长且肱骨鸠丹!
『你个……』仪仪想不出要用什么形容词,和鸠丹的久别重逢,理应开心,但结合她前面的做法,又似乎不应该开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干脆不用带有情感的辞汇好了。
仪仪擦擦嘴,多少习惯了,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没少被她这么弄。
『跟你讲个好消息——虽然可能就是你干的——犬畎人的单于被暗杀了!』鸠丹像碰上件稀世珍宝一样,把仪仪的面颊揉了再揉,丝毫没有理会仪仪的提问。
『单于死了,你个犬畎人怎么不难过?』仪仪使劲的从鸠丹的蹂躏下挣脱了开。至于她的问题,她没指望过鸠丹回答。
『犬畎早分裂了,那个死了的单于是东犬畎的,而我算西犬畎的。现在西犬畎也已经完蛋了,我那些同伴又全死在了白城外面,我和你一样成了孤寡老人啦!』对这些国破人亡,生离死别之事,鸠丹都没半点难过,笑着和仪仪讲了一遍。
确实,戎人少了服人的精致和讲究,卫生和礼貌,但或许他们才更能适应这个世界的险酷。
『给你看看这个。』鸠丹从袋子里拿出一把闪着微弱的寒光,不知用何种材料制作的,黑色剑身的匕首。
仪仪弹了弹剑身,发出『铛铛铛』的声音,那材质比骨剑来的硬的多,同时柔韧性也比骨剑好的多。
『这是从白城外面学到的铸剑技巧——把亩骨烧成灰,加上些『寺悲妥』分泌的脂质,和『纠』的脂肪,还有高温和油淬按情况交替进行,我可是花了好些时间才跟那几个人学会的。喏,这些是寺悲妥的种子。』鸠丹牵着仪仪的手,拿出个小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一趟城外,算没白去啊。』看不大清楚,但仪仪依旧在仔细的看着匕首上的每处小细节,漫不经心的同鸠丹说话。
『嘻嘻,算是没让同伴们白死。还有别的好多好东西呢。』鸠丹把种子袋放回大袋子。『内把匕首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唉,能吗。』
白城,是戎的边境的边境,先前人类所认为的,天下的边界。谁能知道呢,那堵叫做『白城』的,下抵云层上抵日月的云墙,竟会裂开一道五十多里宽的裂缝。五十多里或许称不上缝隙了,但和延绵的白城比起来,又确实只能称为缝隙。
裂缝被服人称之为『大决』,戎人则各个部族有各个部族各自的叫法。
云墙厚的很,从缝隙里飞过去要花上四五百时。没人知道白城是怎么裂开的,起码人类中没有。
仪仪没去过城外,因为城外太过危险,而且太远。她只知道大决的存在,还是从鸠丹嘴里。服人大多连大决的存在都不知道,毕竟这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不过不会一直远下去。
白城内和白城外,像两滴叶片上的水珠,中间既已被打通,早晚要融合到一块儿。
『这些是……』仪仪偷偷指了下跟在鸠丹身后的士卒。
『嗯,昂~这些是邛王派来防止我被误伤的,我现在可是邛国的贵宾了!』鸠丹自豪的转过身子,扫视了一遍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士卒。
『贵宾?因为去过白城外边,希望弄来些有用的东西吗?』
『哼哈,服人就是这幅德行,不拿出点好处,永远不晓得什么叫热情。虽然戎人也差不多。』
鸠丹又像是犯什么病一样,突然抱住仪仪。仪仪……仪仪不高兴反抗了,仪仪她就任由鸠丹,把自己的身子由上而下的到处摸了把。
『仪仪你现在住哪儿?』这话让仪仪有了不详的预感,但仪仪本着信任,依旧如实告诉了她。然后鸠丹就死缠烂打的要跟仪仪住到一起,无奈,仪仪同意了。
士卒们则依旧一言不发的护送着鸠丹,大概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不能干涉鸠丹的行为。
『仪仪~仪仪~仪仪卿~仪仪~仪仪~仪仪卿……』
鸠丹一路上都拉着仪仪的手,唱着这首填词怪异的歌曲,跟在仪仪身后踩她的影子。
生意上,仪仪的第二轮放债已经开始了,但因为是夜,借出去的并不多。所以仪仪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鸠丹正好能帮她做到,尽管这个恶劣的蛮子估计不会配合。
两桶水由士卒帮忙拎着,客栈的房门也由士卒帮忙打开……
糟了!忘了那个家伙还睡在床上了!
仪仪感觉,鸠丹的手指刚刚短暂的抽搐了一下。在仪仪若有若无的感觉到抽搐后,她又明显的感觉到鸠丹丢开了自己的手。
『喂……仪仪,我说,这里只有这一张床吧?』冰凉的,鸠丹的声音,令仪仪打了个寒颤。
『……』仪仪说不出话,她不知道鸠丹想要干什么。
『哼哼,好哇,好哇仪仪。』鸠丹把袋子丢到了地上,从背后解下一个超出人类生存必须的,令人害怕且不吉利的物体。
『小日子过的不错嘛~~睡觉还有人帮着暖床!』那不吉利的东西,是把戈,鸠丹杀光奄国的满朝大臣时,用的就是戈。此时,不是同一把戈,但由同一个人握着,再次扰乱了仪仪的生活。
戈向着床劈去,那是和送给仪仪的匕首一样的材质,床被轻易的劈成了两半。好在仪仪眼疾手快的将浮汏拖下床,不然她现在早已被腰斩。
浮汏醒了,不知所措。
『你这不知哪来的野「纠」——』鸠丹阴沉了脸,用犬畎话讲着。『即』一般的眼神,似乎瞬间可以把她嘴里的野『纠』杀死。
浮汏害怕的躲到仪仪身后,这一行为更增加了鸠丹的怒气。
『呵哈,小跳蚤还蛮灵活~~知道躲耶~~哈哈嘻呼,哈嘿哈哈!』鸠丹愤怒的表情毫无征兆的转为掩嘴大笑。接着,又是毫无征兆的,一记猛攻差点带走仪仪的首级。
『鸠丹!停下来啊!』仪仪用犬畎语大喊,没用。鸠丹的进攻速度越来越快,仪仪吃力的挡住她,保护着躲在桌子下面的浮汏。士卒们则见局势无法控制,躲到了门外。
体力逐渐不支,就在最后半点力气要被用完了的危机时刻,鸠丹短暂的停下了几秒。她把戈刃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大吼道:『我先自杀……然后再杀了你们俩!!』
仪仪知道鸠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趁机一剑打下她手里的武器,再趁机一剑柄把她敲晕。
见打斗结束,士卒上前检查了下,鸠丹还活着,之后就不管了。之前那些眼花缭乱的打斗他们没法插手,这下能插手了又懒的插手,怎样的上司怎样的下属吧。
『这是?』摇钱树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这个小可爱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事有她不少干系——指着像睡着了一样的鸠丹。
『算是个老相识……』
3
『对不起!仪仪卿!对不起!』
仪仪实在搞不懂这个姓长长且肱骨的家伙,刚刚还想把她剁成肉酱,这下又趴在仪仪身上哭着道歉。
『对不起!仪仪卿!对不起!』
重复、重复、重复。鸠丹毫无新意的重复着这句话,时松时紧的勒着仪仪的肋骨。
『你再不松开……我就要被你补刀掐死了……』仪仪感觉到了呼吸困难。
极慢的,鸠丹像怕仪仪逃走一样,一点点的松开臂膀。自由,仪仪重获了它,得以大口的呼吸空气。
『你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吗……急着跟我道歉……』仪仪整理了一下被鸠丹弄的凌乱不堪的衣服,又看了下跟没事人一样在边上,吃着仪仪白拿来的水果的浮汏。
鸠丹哭红了眼圈,不住的吸着鼻子。
『根本不需要明白,仪仪不论干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不要离开我啊仪仪!』
仪仪的肋骨又被勒住了,话说她也没赶过鸠丹走啊……
好在一个声音打破了持续的尴尬。
『时候差不多了,大人。』
士卒中的一个,第一次说了话。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这不是第一次,但对仪仪来讲,是第一次。
『大王估计已经要等的不耐烦了。』他毕恭毕敬的对着鸠丹说道。
『仪仪卿!仪仪!』鸠丹一点没理睬他,继续抱住仪仪大哭。
『快点跑去干正事啊混蛋!』仪仪推搡开了鸠丹,揪住她跟士卒们走到门外。
至于浮汏,似乎是受了惊吓,没和鸠丹仪仪讲上几句话。特别是后来看见了几个邛国的士卒后,直接逃到角落里,背过脸吃起来了水果。
从士卒们的嘴里得知,鸠丹是受到了邛王的召见。在等待的时间里,硬是跑到了宫外到处逛了圈,这一逛,就是十一时,邛王可能都睡上一觉了。
『这家伙还真是没礼貌……』仪仪暗自嘀咕道。这话士卒们可不敢说,鸠丹可怕的战斗力他们不是没见到。
走了一路,鸠丹哭闹了一路,最后仪仪肉麻的说自己会原谅她,才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
虽说鸠丹是个戎人,还黥了面,但她脸上的痕迹算不上深,加之俊美的五官,很难把她与丑联系到一块儿。至于是否漂亮,抛开她叫人心毛的性格不提,仪仪无从反对。
邛国王宫,简单明了的,就叫做大邛宫。大,名副其实,一整株『从』的根系上都是大邛宫密密麻麻的建筑。宫,也名副其实,各种建筑一应俱全。
士卒领着仪仪与鸠丹上了车,开到大邛宫所在的『从』上。
那个不离身的大袋子,再次被鸠丹打开,她和仪仪一一介绍从城外带来的东西,以此解闷。
『这是「朵咯」的鳞片,可以壮阳。然后这是「胩」的种子,这是「朵兮兹」的种子,这两种不能种一块儿,否则「胩」分泌的毒素会把「朵兮兹」毒死……』鸠丹介绍的很马虎,很符合打发时间的作用。
仪仪则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大多数服人和戎人也是。不大感兴趣的原因是不大了解,而因不感兴趣又不肯去了解,所以一定要一个契机,存亡厉害的契机,才会有人张开嘴巴去问『怎么用?』『怎么种?』来了解深入。
可鸠丹并不在意仪仪感不感兴趣,她所干的,或许也是为了等会儿见邛王做的准备。
大邛宫主殿的几根柱子,用了昂贵的『阑午木』为材料,石墩子更是镶了『豁』角作为装饰,夜里还能散发雅淡的荧光。但这些可有可无的荧光,在边上近百盏用金子打成的油灯下,大概是看不见的。
在一处金灯格外聚集的地方,放着一个气根雕刻的,满是龙之类图案的桌子。而桌子边,十几名武士和士大夫的簇拥下的,便是邛王。
士卒们见到邛王,整齐的下跪磕头。仪仪本来,出于礼制,也想跪下来,但鸠丹揪住了她,逼迫她笔直的站着。
『怎么带了个生人来?』大夫中的一名,对士卒说道。
『是我把她拉来的,不行吗?』鸠丹勾住仪仪的肩膀,仿佛自己才是邛王般的呵斥。于是那大夫不敢再说话了,鸠丹可是值得让邛王等上十一时的贵宾,而她只是名小小的大夫。
鸠丹不合礼制的拒绝下跪,与高声的呵斥,惹的士大夫们间一阵窸窸窣窣。邛王倒很大度的,没一点生气的迹象。
仪仪是陪着鸠丹,被迫跑过来的,她想着的只有等鸠丹快点结束,听她说自己在白城外的经历。确实,鸠丹带回来那些东西仪仪不感兴趣,但鸠丹如何带回来那些东西,仪仪感兴趣。没人在乎白城之外,仪仪在乎的只是鸠丹。
邛王慢慢的站了起来,对着鸠丹做了个揖。
『敢问阁下可否开始介绍『骨黑』的制作方法?』他说道。
『骨黑』指的大概是鸠丹送仪仪那把匕首所用的材料。确实,如果那样的武器能量产开来,邛国,早晚能成为服内,乃至白城以内的,霸主。这值得他们放弃礼制的迁就鸠丹。
那么,所谓礼乐,到底是保障生存,亦或是阻碍生存?
『在那前,先再给你们展示下「骨黑」的威力。她还没看过。』鸠丹微微侧过脑袋,看着仪仪,浅浅一笑。
不,仪仪看过,鸠丹可是轻易的用那把『骨黑』做成的戈,劈开了仪仪的床。
鸠丹从仪仪腰间,拔出先前送出去的匕首,冲着邛王喊:
『你剑给我。』
这已经是**裸的挑衅了,剑,不只是武器,更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士大夫及以上才有资格佩剑。邛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颤颤巍巍的拔了出来,那祖祖代代相传的剑。
鸠丹接过,像观察动物的尸体一样,仔细的看了遍骨剑上的花纹。清脆中带着沉闷的声音——鸠丹以那把黑匕首,令邛王的骨剑一分而为二。『咣啷、咣啷』,是骨剑碎片掉到地上的声音。一把骨剑似月,骨黑匕首则似朝阳,昼的前夕,十三颗月中,总会有几颗依恋的挣扎在地平线上,但它们最后都下沉了,只有太阳能升在天上。这是时间所最会证明的——时代,是必然。
士大夫门惊恐的听着,那血红色的,掩盖在碎剑和地面的撞击声中的,时代的低语。
『这种废物,以后怕是完全用不上了。』鸠丹把那个被历代邛王,摸出包浆来了的剑柄,随手丢到了地上。
『这些是「骨黑」的配方和其他些事项。』鸠丹扔给了邛王一个竹简。
『迎接变化吧,看看你们你能不能活下去,在这个新时代,礼崩乐坏的时代!』
这声音,在大殿的柱子间来回游荡,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还有其他这些呢。』鸠丹举起手里的大袋子。『哪天来兴趣了再告诉你们吧。』
邛王小心的打开那个被丢到地上的竹简,接着立马叫人传抄三百份,这是一个能让邛国称霸诸侯的机遇,作为王,他必须抓住。
鸠丹从『寺悲妥』的种子袋里拿出了几粒丢在桌子上的酒樽里,然后牵着仪仪的手出了大殿。仪仪还真是没有自由,从睡醒到现在就一个买水是按自己的想法。另外,此时二人的身后还跟了几辆小推车,上面是邛王答应了给鸠丹的赏赐,足足一千斤黄金……
4
仪仪的经商史,就是一部白嫖史。从犬畎人那里嫖来了八百两,又从浮汏那嫖来一百斤,现在是鸠丹,一千斤……
鸠丹和浮汏差不多,没什么财务管理能力,但俩人却是处在一个完全相反的位子——浮汏总是会给多,而鸠丹总是会不给。所以那一千一百斤多的金子,名义上是浮汏鸠丹二人的,实际上却成了仪仪的?
另外,虽然有了足够的钱,但三人都没邛国的户版,依旧只能住客栈。本来靠着鸠丹那一袋子乱七八糟的种子,随便拿出几种有特殊作用的,都能在邛王那里每人换个户版。但鸠丹既然留着游牧民族的血,不愿意定居也是情理之中,就没高兴去。
『昂~~仪仪卿~~用力~~昂~~』
真不知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梦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即使有能力换了家最贵的客栈,足足一百时一串刀币的,鸠丹浮汏照样不愿意另外住个房间,非要挤到仪仪床上。
『仪仪……渴……』
这下是浮汏了,如果鸠丹可以认为是出于精神方面的和仪仪睡到一块,那浮汏便又是她的对立面,浮汏可是出于非常纯净的物质方面!把仪仪当做工具人使唤!
仪仪并不讨厌给别人当工具人,能有当工具人的机会,在这对仪仪来说举目无亲的世上,并不算坏。
『等等……就给你拿来……』仪仪迷迷糊糊的下了床,窗外偶然的传来一阵卖小吃的吆喝声。要是昼夜都能缩短些,每样只有十来个时,那生活作息是不是就能统一了?那岂不是互相都不会打扰了?
吆喝声激发了仪仪这样的想象,不知不觉的把帮浮汏倒的水自己喝了下去。
『啊……不好。』
仪仪又重新帮了浮汏倒上,然后拿到床边。
吆喝声还在,仪仪于是拿上几枚刀币,出门买了几个点心。给浮汏带的一份她放在了桌上,而鸠丹,则早已闻到香味自己爬了起来。
『嗯。』仪仪叼着吃到一半的,那个类似于饼的东西,把鸠丹的那份递给了她。
可鸠丹终究是鸠丹,她就是不拿仪仪给她的,偏要咬住仪仪叼在嘴里的那块。饼的直径不大,仪仪鸠丹的鼻子和嘴唇很容易的碰到了一起。
『换别人可受不了你这样啊……』仪仪识相的松开了嘴,换了要给鸠丹的那块吃了起来。
『所以我只对仪仪卿这样哦~~』鸠丹用手指抹抹嘴唇,说道。
这声音让仪仪肉麻。她和鸠丹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的。各种理应不会出现在一起的感情,都在她和鸠丹间存在着,真要说有哪个占了上风的话,或许是喜欢吧。
『话说内个家伙,』鸠丹指了指喝完水躺回床上的浮汏,轻声和仪仪说道。『你搞清楚她的来历了吗?』
『没,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可能过去的经历比较难以启齿。』
『一百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啊,你就不怕她是什么新型的诈骗团伙?』
『哪能有这么憨的骗子……』
浮汏的身份依旧成谜,她虽然坚持说自己是外国来的,却从没讲过是那个国家,还对邛国各种东西了如指掌。所以仪仪曾怀疑过浮汏是离家出走的,但到邛国管理户版的人那里打听,邛国确实没有浮汏这么个人——像「汏」这样的多音字,邛国规定是禁止出现在名字里的。而仪仪去关口打听入境登记,士卒们则因一些原因拒绝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