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墓中所葬何人,怎么是个无名墓碑?”
每年的三月初,我都会带着丫鬟春喜以拜佛为名离府,来到这城外的香山岭,祭拜亡人。
我烧上香,给酒杯倒上酒,盯着香烟袅袅处墓碑上空白,淡道,“故人罢了。”
说完,我便走到墓园的另一边,刚打算喊人一同帮忙除草,抬眼间却募地愣住了。那些墓旁,杂草被修整得极好,香刚燃尽,纸钱灰还在。
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这么多年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往常三月多来此处祭拜,无不杂草丛生,所以我都会雇上两个农妇,一同帮忙修理杂草。
此时竟有人祭拜过了,这里所葬之人,应是无人知晓的,会是谁?
思忖半晌未果,把香钱都烧了,把酬劳结给了那两农工,我们便回府了。
出去一趟我头疾便犯了,春喜轻车熟路地去请府医,煎药。
我被病痛缠身已有五载,五年前多名名医断言我活不过十八,如今我已是十六,苟延残喘也不过两年时光可以消耗了。
这五年里,除了偶尔作作画,养养花草,我于深闺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连府里的新来的小厮丫鬟都难见得我,更妄论旁的人了。
与我不同,我阿姐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又才学了得冠绝上京城。年前的盛会,她一曲霓裳舞,还赢得了满座的赞叹。
我时常羡慕她明媚如风,众人喝彩。
但羡慕归羡慕,我……不过一介废人。
“阿韵,听闻你又犯头疾了?”阿姐拿忧心忡忡走进来时,我正看着一本游记。
“我没事。”我放下书,“不是参加诗会了吗?怎这么快便回来了?”
见我无事,她才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未施粉黛的面庞上满是嫌弃,“这些年的诗会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有你和莫……”
说一半,她便不开口了,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
我状若不知,只道,“魏公子不是陪你去了吗?”
“可别说他了,那厮一直嫌弃我的诗句写得不好。”
魏长信是魏国候嫡子,自小同阿姐一起长大,感情极好。这几年,阿姐感情低谷之时,也是他一直陪着她度过的。
我笑了道,“阿姐的诗句若是不好,这上京城可没有好诗了。”
闻言,她咯咯笑了,“还是阿韵说话甜。”
“不过最近上门说亲的人是越发多了,真是招架不住。”
如今太子病危又无子嗣,储君之位自是虎视眈眈。父亲为文官之首,自是有人想要他站队,特别是秦王,桂王和盛王,屡次三番想通过联姻扯父亲入局。
父亲为人正直,不偏不倚,自是不会轻易站队的,通过联姻更是不会松口。
我看她面色不虞,便打趣道,“魏公子不是提了多次,要同你说亲,你又不依。”阿姐贪玩,所以总是拒亲,说是还想过几年安生日子。
闻言,她便给了我脑门一弹指,笑道,“你便惯会拿他打趣我。”
天边渐起鱼肚白,时光甚好。我取了画板画了起来。
春喜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走了进来,“姑娘,该喝药了。”
那药味道奇特,有一股血腥味,咸中又带着酸,极为难喝。这是五年前,父亲千辛万苦从一个神医那求得的方子,所以这药再难喝我也喝了五年。
我喝下那药抬起眼眸时,看见春喜紧张的小脸,不禁笑道,“五年了,你次次都是这般神情,好似我喝的是什么珍贵无比的琼浆玉露一般。”
“姑娘,那神医说了,这药是一天也不能落下的,这样才能真正地治好您的病。”春喜笑着说道。
画画写写,养养花草,这样的时日过得极快,阿姐招架不住日日有人上门说亲,便一口答应了同魏公子定亲,所以众人的目光便投向了我。
虽是病秧子,却依然不乏有人为了父亲手上那点权力上门说亲,据坊间传闻,娶我这个病秧子,其实也有些好处,便是不出几年,又能娶新人。
说得,倒是不无道理。
虽是打歪主意的人有许多,但有父亲在前帮我挡着,倒也相安无事。直到那英国公府二老爷的庶子拿出了与我的“定情信物”之时,父亲气得饭都吃不下,连夜调查了此事,原是我院中一个粗使丫头,被胁迫偷了我的贴身衣物出去。
英国公府本是意欲同我父亲结党营私的,父亲拒绝了。这是得不到,便要毁掉。经他们大肆宣扬,我这病秧子水性杨花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父亲怒极,把英国公告到了圣上那里,但坊间传闻一直没有消散。父亲愧疚不已,我只道无事,任他们去罢,我也不差那点好名声。
圣上给我指婚之时,我正在亭子中画着湖里的锦鲤。
身边的小丫鬟忽而跑来同我说,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定北大将军亲自请旨,指名要娶相府二姑娘,圣上已是指婚了。
“传闻那将军脸上有一道可怖的大疤,虽常年戴着面具,但周身嗜血杀气也是极为吓人的。他还克死了两任妻子,听闻都是被虐待致死的……”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我放下画笔,盯着湖里的锦鲤默了许久。
如今,定北将军驱除敌寇,一举平定疆北,兵权在手,功高盖主,皇帝甚让其三分,众多大臣世家巴结。父亲因为拒绝站队,得罪人甚多,如今阿姐虽已结亲,若是如今拂了君主意愿,父亲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那魏国候怕是也要退亲。
如今朝堂天下的目光都聚于相府,若是抗旨不遵,更是死罪。前有圣上逼迫,后有豺狼追捕,真真是情势逼人。
春铃跟着我也有几年了,确实是担心得有些口不择言。春喜给我取外衣回来时听到她的话,不满道,“春铃,你可见过定北将军,不曾见过怎能胡扯?”
“可……外边都是这般传的。”春铃小声争辩。
春喜愈加不悦,“可我听说,那定北将军不仅长得高大英俊,武功高强,才学也是一流的!那镇北关一战,便是他排兵布阵有方,又非常勇猛带着众将士冲锋陷阵,才得了胜利。而且他向来洁身自好,怎会无故虐死两个妻子?”
我人还未嫁,这两小丫头就吵起来了。这定北将军本就是个极具争议的人物,外面流传的版本众多,信哪个全看个人。
我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前院。正巧碰见父亲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
“他们一个两个怎都觊觎我家闺女,如今那姓宁的,竟还仗自己功高,让圣上指亲,真是岂有此理!”
我随父亲去了书房,给他倒了杯茶水。
“父亲,那定北将军一表人才,女儿嫁去,也并不亏。”我淡道。
“那就是个蛮汉,浑身杀气,自然不能让你嫁去?你莫担心,我在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我不应,便是圣上又能奈我何?”父亲气得胡子一横。
“若是女儿愿嫁呢?”我看着父亲,认真道。
父亲一惊,“阿韵,这你可得考虑清楚,那宁翊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女儿已是想好了。”
如今父亲在朝里孤立无援,又因为过于刚直,得罪人不少。阿姐婚事刚定下,三弟随大儒修习,也是前途无量。如今若是得罪圣上同那新起之秀,恐是……处境艰难。
宁翊也算是个能人,且能助父亲一臂之力,护相府安虞。
嫁人罢了,也就两年的寿命,那定北将军宁翊既要了,便给他。
我一旦决定,便没有人能动我念头,父亲虽是不愿,走时也只能红着眼眶同意了,“便随你罢。”
父亲接下圣旨后,很快便定下了婚期,下个月十六。自同那宁翊结了亲,府上确实清静了不少,至少那些想要结亲的人歇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府外倒是精彩,据说那英国公府的庶子醉死在了怡红楼,令人唏嘘。与此同时,他买通人去诬陷与我有染,也被人传了出去,一时之间,众人的骂声便朝英国公府去了。
府里匆匆忙忙准备着婚礼的布置,独我一人,平静随性,与平日无常。遣去身边的丫鬟,我独自在院中后山走了走。
逛累了,我便在林下石椅上坐了下来,抚去桌上落叶,露出上面的棋盘,又从桌中暗格里取出棋盒。
黑白二子,与己对弈,泉水潺潺,正是悠然之时,林间忽而穿传来一道声音,是一道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我抬首望去。
那里竟站着一身着黑衣的男子,身形挺拔,面覆银质面具,遮去了半边面庞,面具上雕刻着繁复纹样,倒是有几分神秘。
我望着他,他看着我,一瞬的沉默。
他走了过来,气宇轩昂间带着一丝肃杀的锐利气息。我正想说些什么,他已是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薄唇轻启,“无人对弈,何其无聊?某可否能与姑娘下一回合?”
他执黑子先下,我随而落下白子,他周密布局,我从中周旋破局,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行至最后,黑白子二子胶着之时,只需他一子便能断了我的后路,将白子困于其中。
分明大势已定,他却是弃棋认输了。
我看着棋局,“定北将军果真是下得了一手好棋,可惜却是优柔寡断了些。”
他闻言看向了我,眉眼微扬,“鱼死网破,不是我想看到的,也不是二姑娘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一语双关,言外有意。
我笑了笑,徐徐开口,“局乃是你所布,我既然无法破局,那鱼死网破亦或困于局中,不过是你一言一语的事情。”
说完,我也不管他何样反应,站起身来,转头就要离开。
“韶华,你果真是忘了我。”后面传来这样一声轻喃,待我回头之时,他便已是没了身影。
韶华……这个名字已经五年无人叫过了。五年前,我本名言韶华,病后我绝口不提从前事宜,改名言书韵。从那之后,无人再敢唤我韶华,只有他……
可是那人……
我木在原地,我与这定北将军应是首次谋面,他怎……
斜阳西下,天边蔓延着一片红霞。
我把书案台上的油灯点上,把书籍收好,看着窗外,一时失神。
从前,我也算是上京的有些名声的小才女。诗书经纶,脱口而出,诗会之上,拔得头筹是家常便饭。父母宠爱,拜师学武也都由我。那时的我,一弓在手,百步穿杨,没有我射不中之物。年少无知,恃才而骄,便是皇上贵胄之子,才学武艺比不过我的,我都不屑于看一眼。
那时无拘无束,活得是如此的肆意,却不料,一朝病痛,从高峰坠入谷底,泯灭于众人。从那以后,所有的华光都与我无关,我成了闺阁之中,那时的自己最看不起的“笼中金丝”。
敛了眸中悲哀之色,我熄灭了桌上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