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将军府便抬来了聘礼,那长长的礼单惊人,一车一车的珍贵宝物往相府搬来,听闻送聘礼的队伍从长安街头排到了街尾,让京城百姓惊叹了一番。
定北大将军对于这门婚事的重视,似是远超于众人的想象。
同时也让我,更觉不安。这人,真是让我捉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铜鼓声,鞭炮声,熙熙攘攘恭喜声,声声入耳。
十六这日,我提前食了药丸,坐在梳妆台前,让妆娘给我抹上胭脂,指甲上涂上蔻丹,病殃殃的人儿竟是生生添了些明媚。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我微微有些发愣。
一旁的春喜不禁叹了出声,“小姐,好美……”
进奉拜别茶,跪别父母。
“新郎官到!”
一声惊呼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透过喜帕,我朦朦胧胧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喜服的男子朝我走来。
浑身自带肃杀之气,他威严唬人,本来熙熙攘攘的气氛愣是安静下来了。
他径直向我走来,一甩衣袍,轻易的把我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我微微一窒,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脖子。
他轻笑出声,“放心,娘子这身量,为夫还是能抱得住的。”
一路进了花轿。
随着唢呐声响起,花轿起步,乐师吹吹打打,沿途气氛瞬间就热烈起来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而桥子一顿,停下了。
也不知是何方人士,竟是有此胆量来拦定北将军迎亲之路?
沿途百姓瞬间安静了下来,从古至今,八卦看戏倒都是不谋而合的。
“宁翊,娶个病秧子回去有何意思?不若你娶我如何?”一道女声悠然从前方传来。
我揭起盖头,掀起轿帘的一角往前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骑着马拦在了迎亲队伍前,五官美艳夺目。
宁翊,乃定北将军之名讳。
这女子直呼其名,看宁翊见怪不怪的神情,显然二人是有些交情的。
垂了眉眼,我把帘子放了下来。如今形势,自是装作不知方为上策。
远处,宁翊声音冷冽,“让开。”
“若是今日你罢婚娶我,明日我便让南苑山庄归顺于你,如何?”那女子又慵懒开口。
此话引起一阵骚动。
南苑山庄乃是夹于北洋和南庆国中间,又因其特殊地理位置游离两国之外的地方。
传言道,南庆,北洋,谁得南苑,谁得天下。
若是不战便可夺得此地盘……倒是诱人得很。也不知宁翊会如何抉择。
“南庄主此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宁翊开口,“若你真心要献南苑,那我铁骑军到之时,你记得及时缴械便好。”
“宁将军此言倒是伤了小女子的心了……”
不时,他们便已是刀剑相对了。刀光剑影间,人群一阵骚乱,我拧眉刚扶着轿壁,却忽而有一个人冲进花轿,架住了我飞腾而出。
一阵天旋地转,我蓦地睁大了眼睛。
何人胆大如斯,竟敢趁乱劫人?
我从衣袖中拿出提前准备的剪子,刚想用尽气力往那黑衣人身上扎去。却见一道身影飞驰而来,一瞬我便从黑衣人手里脱了身,落入了那个布满橘香的臂弯之中。
我惊魂未定,而后便听见他温声开口,“莫怕,我在。”
宁翊把我护在怀中稳当落地之时,那南苑庄主已是不见了身影。
花轿重新起步,到了定北将军府时,并未误吉时。
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我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背,才让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
跨火盆,拜天地,夫妻对拜……
宁翊无父无母,这礼仪省去了不少。
“送入洞房——”礼官长声吆喝着,我便被人搀扶着离开前厅了。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宁翊方才那句“莫怕”,倒是真真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果真是他吗?
五年前那少年,清隽贵气,吊儿郎当,玩世不恭。
这定北将军,周身严寒,锋芒毕露。
浑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是让我觉得如此地相似!
后院宁静,屋内气氛凝重,我手心微微冒出些许薄汗,端坐半晌,门便给人打开了。
脚步生风,气宇轩昂,气质独特。
新郎官不应是要在外与宾客周旋的吗?怎这么快便……
我不禁凝神静气,攥紧手中的玉如意。
他遣散了侍女,而后在我身旁坐下了。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带着特有的橘香,竟是分外好闻。
他挑起了喜帕,伸手替我摘下头上的凤冠头饰,温声道,“这头饰繁重,先摘下来罢。”
此时他的眉眼是如此地近……五官凌厉,神情却温和,我望着他,突而那种熟悉的感觉更是强烈了……
“莫临安……”那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我微微喘息,紧紧盯着他面具后的漆漆黑眸,“可是你?”
他蓦地愣住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接着将凤冠头饰有条不紊地放好,认真地看着我,唇边带着浅笑,“这才想起来吗?”
我杏目圆瞪,看着他把面上的面具摘落,露出同记忆里无二般清隽俊美的面庞。
斜眉入鬓,星眸薄唇,目光如炬。只是少了青涩单纯之感,多了凌厉肃杀之气。
哪里有恐怖吓人大疤?又哪里有传闻里那般可怖?
手里的玉如意跌落一旁,我已是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平生里第一次想逃离。
五年前,莫家因为叛乱朝廷满门抄斩,所有人都以为莫临安已是无了性命。
谁能想到,征战天下,赢得天下威名的宁翊,便是本已死去的莫临安。五年后,还出现在了我的婚房之内,成了我所谓的夫君。
我想我该整个人瘫软下来的,但是我还是支起了一口气看向了他,想说些什么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一时思绪万千,“莫临安……”
“唤我夫君。”我刚开口,便给他打断了。
我默了一瞬,开口时转了话头,“许久不见。”
闻言,他清隽的面庞上满是笑意,“五年不见,你依旧如此,从不多问,也从不好奇。”
“将军若是想说,自是会告知我的,不是吗?”
他敛了笑意,摸了摸我的发,开口叹道,“有时,你不必如此懂事的。”
我不明所以,他笑着起身脱去了外衣。
我警惕地看着他“莫临安,你……”
他挑了挑剑眉,“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娘子莫不是不懂?”
“你……”我红透了脸。
他笑了,然后躺到了旁边的榻上,“放心吧,娘子身子弱,圆房之事,待你身子好之后也不迟。”
次日一早,醒来之时,莫临安便已是不见了身影。
望着这陌生的卧室,我竟是有一丝茫然。所有的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一时让我难以消化。
不时,侍女便进来服饰我更衣洗漱了。我换好衣裳,看着两旁林立服侍的人,一个个认过去,然后目光瞬地停住了。
“春喜?”
已是被我安置好的春喜竟又出现在了这里,我不禁蹙眉。
春喜笑着上前请安,“见过夫人。”
在出嫁前,我便已央求了母亲,给春喜买了宅子安顿好了。如今……
怎出现在了将军府?
她笑着没有解释,只依旧同从前一般,给我捧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再见莫临安之时,是归宁之日,他风尘仆仆归来。
我正在侍弄花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过来取走了我手上的花洒,然后带着我上了马车。
方才清理花朵腐叶之时,脏了手,我正欲取帕清理,却给他执过了手,我一惊,正欲把手缩回,他却是紧紧执住了,“别动。”
“将军,如此不妥。”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继续帮我擦拭手上的土迹,“有何不妥,夫妻之间,如何要介意这些。”
我蹙眉,“你我本就是假夫妻。”
“拜了天地,行了夫妻之礼,娘子以为还要如何?夫妻之实吗?”他看着我,薄唇抿起,略有薄怒。
我不语,收回了手。
拜见父亲母亲之时,他倒是敛去了寒意,难得一见的谦恭。
父亲母亲似是也没想到这定北将军竟是这般好言好语,甚是讶异。是以这归宁的氛围甚是和熙。
礼毕之后,我们正要离开,阿姐竟是回来了。
她一袭水蓝衣裙,风姿绰约。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而后审视着宁翊。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阿姐从前便是莫临安的同侪,她可是认出他来了?
阿姐哼了一句,“我知道你如今是得赏识的大将军,但若你不好好待我阿妹,我定杀到你府上。”
莫临安闻言,嘴角微微勾起,看了我一眼,“这个大姑娘大可放心。”
徐徐微风拂过,一轮明月高高挂起。屋顶雕花同皎皎月光互相映衬,甚是美好。
我遣散了丫鬟小斯,坐在院门口,灌了自己一口酒,辣的口腹发麻,眼泪直流。
……
今日归宁,倒是让我想起了几年前之往事,不觉一阵感慨。
莫临安,乃是翰林大学士莫闲的嫡公子。
虽是玩世不恭,性子跳脱,但生得俊美非常,才学更是一绝,所以在国子监里向来易得女同侪的青睐。那时,他也算是鲜少能入我眼之人。
后来,几次诗会都同他一起双头筹,自此也算是相识了。一起骑马射箭,吃喝玩乐倒也算得上有些情谊。
随后我因为二月初天寒之时,落水救人,致身体大伤。又逢莫家大劫,被血洗抄家。所有人都以为莫临安亦是无了性命,包括我。那时,还是我拖着病体亲手埋的“他”。
怎料如今他以“宁翊”之名重新归来,而且……还娶了我。
再灌一口酒,身子已是飘飘然。
本是想着酒壮人胆,如今但就喝了三两口便已不行,我都忍不住要嘲讽自己一番。
莫临安不知何时已是回来了,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我身侧坐下了。
“怎么喝这么多酒?”他开口,声音含着无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院中的梨花树,“这树……倒是与相府里的树有几分相像。”
“对啊,这棵树不仅外形同相府那棵树一样,还从未结过果子。”
闻言我笑了,想起了从前一起在梨花树下比武射箭的情形,尔后又陷入了另一悲伤的回忆中,犹豫开口道,“那年……你怎么逃出来的?”
“那年……其实我并不在府里,我偷跑出去买东西逃过了一劫。我爹用最后的人情托人找了个与我身形差不多的死囚,易容成我的模样,上了刑场。”
我静静地听着,“后来呢?”
“后来,听闻府里大劫,我便寻了假身份去参军了,因为识文断字,又略有谋略,得了赏识。”
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看了他一眼。
以他从前的性子,知晓此事,必定是要不顾一切偷潜入宫,取了那害他家破人亡之人性命的。
期间,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他不肯说,追问也没有意思。我执起酒壶打算再喝。
他眉心紧皱,过来要取我酒壶,“莫要贪杯,你的身体……”
我摆手,打了个酒嗝,“没事,浅酌而已。”
一声叹息消散在微风中。
“那时,国子监的大儒伤心得几日没吃的下饭。”
“你呢?”他反问我。他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我……”我刚开口,便被府门口突然传来的几声哭喊声打断了。
这几日,府里常常来些人,哭着喊着求情的怒骂的,都有。
府里不太平,朝堂也热闹得很,听府里的侍卫说,将军威武,在新婚次日,便在殿上罗列了几个世家重臣的罪状数十条,至高官士卒不下百人入狱。
莫临安心狠,便是新婚燕尔,也雷厉风行,没有丝毫懈怠。
这回,他大概是要把朝野上下掀翻个遍才罢休吧,毕竟当年,莫家一事可是被栽赃得惨烈。
“你不该娶我的。”我敛了眸色道。“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若是为了我父亲的帮助,我可以帮你劝说他。”
“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该懂我的情意的。”他拉住我的手,郑重其事看着我。
将死之人追求爱情,便如同飞蛾扑火般,于短暂中溟灭。
这个道理,自出以来,我便懂了。
所以我站起身离开之时,莫临安喊了我好几声,我的脚步都没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