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Demon Hunter

作者:齐木楠雄 更新时间:2015/10/13 7:53:24 字数:5887

南海极西的岛屿,每天清晨,都会有一个男孩翘首盼望。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渐渐把男孩的身影拉长。

前天、大前天没来,今天也没来。名叫汉特的小男孩失落地往回走,绝口不提他在等待的是什么。

汉特的名字是阿爸起的,在这座岛上起名的工作都会交给大祭司来做,起名就代表神明赐福于新生儿。而不幸的是大祭司并不想给这个男孩神恩祝福。他的名字就交给父亲去想了,粗糙的汉子是个猎人,刚好从大祭司那里听来猎人的单词。所以汉特的名字起得很随便。

Hunter,猎人。从出生开始,他就注定要在这个岛上平庸地以当猎人为目标生活下去。如果能作为普通人活下去的话,他也许会很开心,岛上居民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友好。

大祭司不给他祝福是有理由,大祭司虽然老年痴呆加谢顶,终归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汉特记得出生之时大祭司和阿爸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嫌恶和恐惧的眼神,口中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快而繁琐的字句让一个婴儿几乎要吐出胃液。汉特只看着两个苍老又丑陋的面孔扭曲着,刚出生的他并不能开口说话,他也不会哭喊。他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

之后他才知道,他们所说的无非是关于这个新生儿是恶魔之子的事情。汉特挠了挠头,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和神的确是有一点渊源的,微不足道的他和神明有渊源这种事说出来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厚脸皮。

他往回走。今天镇上等着他的是这些镇民的低声谩骂,无一例外是同一句话。

“恶魔,你为什么要活着?”

不管是大人还是和他同龄的孩子,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因为他是自诩正义的大祭司所认定的恶魔,人们可以尽情地站在人类的阵营对恶魔做任何事。

所以汉特从出生起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明白世界上最可怕的恰恰是自称‘正义’‘善良’的群体,有这样的动机,他们的所作所为比一般人更疯狂,更让人畏惧。六岁时候他被一群孩子用尖锐的木刺刺进大腿并忍不住向阿爸祈求帮助的时候,大人冰冷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他应该怎么活下去。

一个六岁的孩子学会了忍耐。伤口会结痂,消失,忍耐却一天天堆积下来。从那时候开始,他习惯每天朝着朝阳升起的地方眺望。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盼望什么,也没人愿意去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每天的阳光在一点点黯淡。

和男孩的心情一点点黯淡下去。男孩背对着越来越亮的天空,肩膀跟着头颅沉下去。

“今天也没来啊。”

准点回到家,推开腐朽的门,空旷的内室里端坐着一个中年人,身体状况很正常的中年人偏偏皱纹深刻,一脸愁容的表情让室内的光线又黯淡了一些。

“我回来了。”汉特说完就钻进厨房去了。阿爸自顾自为别的事情烦心,没注意到有人回来的迹象。汉特不会去期待阿爸给自己什么回应,只是例行公事。他的父亲念念有词,汉特一个字都不会去听。阿爸不会提和自己有关的话题,他也早就学会不对这个人抱以期待、不对这个镇子上的人抱以期待。

至于那一句‘我回来了’……只是他的自我期待罢了。或许每天的远望也是这样。

谁知道呢。

他一边想着一些帅气的话,不小心切伤了自己的手指。锋利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的时候,红色的血渗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出神的想他的自我期待,他想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需要期待才能活下去的,不管是期待自己还是期待他人。

鲜血流出来的时候,他确信自己活着,也确信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光是‘期待’就足够让他开心一上午了。他把血液掺进了早饭里,只一点点,任何人都看不出来,也不会有人去注意。

“我们流着同样的血啊。”做完这一切,他开心地出门了。阿爸还在背后念叨着什么,距离太远已经听不到看不到这个人。

汉特很想笑,但他不能笑,尤其不能在西瓦面前笑。六岁那年汉特看着西瓦和同龄的孩子玩耍,妄想和他们一起玩耍的场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很可怕。当时西瓦问他为什么笑,西瓦是笑着的,汉特也是笑着的。

……汉特的语言无法组织像样的语气去表达之后发生的事情,毕竟他想将来要当猎人而不是作家。只是从此以后汉特知道不能笑,尤其不能在西瓦面前笑。

但西瓦还是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即使他不哭不笑,他还是要挨打,还是要被西瓦用尽办法玩耍。他六岁的梦想实现的方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还是没忘记当时西瓦和朋友们玩耍时的笑容。

童真无邪,发自内心的开心。那以后的西瓦在欺负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发自内心的开心呢?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那以后西瓦的笑容,只是西瓦的笑声提醒他,又到了这个时间了。

汉特这个时候总是觉得他们很幼稚,一群人来了又走,跟着起哄,跟着打闹,跟着欺负人。他总觉得自己比他们成熟一点,但他不敢说。至少在这群人笑着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说他们幼稚有什么意义?他们笑着看他的眼神,和阿爸丢他在丛林里时遇到那一只斑斓虎看他的眼神一样。

他没有能力去打败野兽的时候,脑子里有多少道理都不能跟它说,它只会看着他惦记着血肉而已。汉特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这样的想法恐怕这个镇子乃至世界上的人都没想通。

可他还是不能说,他还要忍耐,等待天明。天亮之前的黑夜是难熬的。

西瓦说:“早上二狗家的狗丢了。”

二狗大概是西瓦阵营里的小胖子,汉特知道这只是在找茬,二狗家的狗未必丢了。于是汉特说:“我早上不在镇子里。”

“是啊,我看到了。”西瓦眉梢上挑,“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汉特又被一顿痛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不成熟,他已经把他们分类到野兽的派系,就不该用人的逻辑试图偏正他们的行为——‘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这句话可以加进自己的警句里,他默默想,并吐掉了嘴里的石子和血沫。

“手没有断就好。”手还没断就还能做饭。

“手没有断就好。”阿爸说的话和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所以汉特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是亲父子,对同一个人的态度也如出一辙。汉特不敢洗掉脸上的血,不是因为这样能记住伤痛或是能恶心一下这个人,只是因为清洗的时候碰到伤口会很痛罢了。说起来很可笑,被打的时候麻木到没有痛觉,现在反而怕这点疼。

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用忍耐,他可以是期待的,可以是害怕痛楚的,可以是软弱的。他可以自嘲,可以笑。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忍耐,他并不能把自己这一面展现给这些正义的伙伴。从六岁开始他就在看望太阳每天从升起到下沉,光明一点一点黯淡。

这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精神也是。他对着遥遥落入地平线以下的最后一缕夕照祈祷。

“谁来……救救我吧。”黑暗滋生,夜幕就要降临。男孩回过头,看到父亲拉开门,男人的脸背对着灯光,汉特看不清他的表情。

“祭祀,我帮你报名了。”男人说。

“为什么?”男孩在岛上十年人生的末尾,问出唯一一次为什么,对着父亲,对着自己,对着岛上的每一个人。他丑陋地挣扎着活了十年,说服自己每天看向天地的交际守盼希望,他以为忍耐到某一天说不定有人能带他走,他就可以摆脱吃人的野兽。

悲伤总是比希望来得更快。夕阳沉入黑暗,悲哀在男孩眼中张开不见底的黑洞,被摆布十年之久的布偶坏掉了。‘生活不是忍耐就可以变好’这一句话,可以当墓志铭吧,汉特终于不用压抑自己,低声笑起来。

一个周之后,祭祀如期开始。汉特今天没有向朝阳祈祷救赎,他觉得已经够了,如果真的有人想要救他的话,不会在最后的关头都不回应他。

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这个时候祈祷谁来救他,不会太晚了吗?他决定不再祈祷了,不再向朝阳祈祷。他的期待没有用,即使他知道不能对别人抱有期待,也不会想到连自己都不能抱以期待。

“真是狼狈。”他小声说。

“你说什么?”提着他的大汉每一步都扬起灰尘,炙热的阳光煎烤着汉特。这样热的天气,连大人都忍受不了。大汉抱怨说:“本大爷忍受这种苦都是因为你啊,恶魔!你为什么不去死?”

“那你呢,”汉特空洞的双眼往上看,和大汉对视,他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们诅咒了我十年吧?你为什么要憎恨我呢?就因为我是恶魔?”汉特气极反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吗?我让你们遭厄运了?”

“告诉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汉特一字一句叩问,他只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这群人能够这么心安理得。敢情人在做天在看都是谎话?这真是……可怕。

大汉叹了口气,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把你送来这里的是你的父亲,允许我们这样对待你的也是你的父亲。你早就已经失去信任了,你这么为自己辩解是为什么呢?你这么想活下去吗?你听着——”

“——我要是你,还不如早点死了好。”大汉哈哈大笑,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夏天的虫鸣声盖过了汉特的抗争,汉特看着晴朗天空,阳光毫无阻碍地闯进他的眼窝。他对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充满了怨恨和不甘,对无差别的阳光和其上的神明充满了怨恨和不甘,他们总是站在高处把谁扔到黑暗里,为了维持所谓的光明。他想起来他曾见过这样的场景,恶魔依附于神明的光辉之下,狰狞的笑容和神明如出一辙。

祭祀在镇子中央的大屋举行。

所谓的祭祀不过是用活物献予神明祈求和平安定的活动,前代大祭司在石碑上记录着祭祀的内容。其实对汉特来说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结局早在出生那天、大祭司所注目的时候已经确定了,也就是说,他生来就是为了死亡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死亡,这种说法对很多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论调。

然而谁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呢?当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你除了看着这个结局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世界真是残酷。汉特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残酷的世界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大汉扛着他走向宽敞的木屋,阴暗的老屋,忽明忽暗的烛火,符合一切恐怖故事的情景。对于汉特来说这都无所谓了。

死亡横亘在眼前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也不那么可怕,他的内心应该比这里更平静,平静如死。

……或许也不是这样。

当汉特的父亲走进这阴暗的老屋,当幽阴的烛火亮起来的时候,汉特清楚地感受到情绪在身体里发酵。怨恨,他承认自己是极其怨恨这个一脸茫然的中年人的。尤其是当他说出报名祭祀的时候,汉特的期待都被打碎的时候,汉特是怨恨他的。是这样一个中年人和汉特从未见过的母亲生下了他,然后在大祭司对他宣判死刑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地憎恶着他。

汉特垂着脑袋,仿佛这里还是那个家,他站在摇摇欲坠的木桌前,而父亲一脸阴沉。

“这样也能算为人父?这样也能算为人父?”汉特一遍又一遍地问,终于让男人发怒了。

“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爱护你吗?为什么?凭什么?”男人掐住了他的喉咙,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相信大祭司吗?”

“——因为你在出生的时候杀死了你的母亲啊。”

“——我亲爱的、儿子啊!”男人的力气越来越大,而从他说完话开始,汉特只顾着裂开嘴笑,咬着牙,咧嘴笑。

原来是这样。

那么他也的确该死,早在十年以前他就该死了。为什么还要十年不间断地天天对着他?为什么让他活下来?

问这些好像都没有意义了,现在,这个男人就要杀死他。

事情没有如预期那样。大祭司干枯的手掌抓住了男人的手,强制地分开了他们俩。汉特抬起头,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了,比起无力的控诉,他似乎更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老人比起十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双鬓花白,看向汉特的眼神也和当年一样让人反胃,披着正义的名头肮脏污秽的灵魂在对视中暴露无遗。

“这是神明的祭品,你不能杀死他。”

父亲于是带着怨恨的眼神退到后面,大祭司一挥手,空气颤动,古旧的屋子发出不堪忍受的声音。黑色隧道口在汉特面前缓缓张开,不规则的边缘像布料的毛边扩张着,直至隧道口大到能容纳一个大人行走其间。

“接下来,我会和他单独进去,你们在外面候着。”黑洞禁闭,汉特能见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不见。他听见黑暗中的大祭司这么说了。

“别回头看了,你的人生已经不会有阳光了。”听到这句话汉特恨不得有力气站起来撕碎这个老头,他怨毒地瞪着大祭司:“全都是你的错啊。”

“恶魔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罢了,所以你的诅咒并不能加诸我身。恶魔终将交由神天审判,”大祭司面带微笑:“神爱世人,但它不爱你。”

“……哈。”恰如其分。

“神的审判是公正的,它就在你的头顶看着你。”汉特无意识地顺着大祭司的手指往上看,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悬在头顶,像极了天空的瞳孔,冰冷地注视让人遍体生寒。大祭司用绳子把汉特捆在一根高大的石柱上。

“明天早晨阳光会经过你头顶的水晶,然后你会被焚烧至死。”

“死?”汉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肮脏的灵魂得到原谅呢?”大祭司的声音戛然而止,汉特疯狂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囚室回荡,像涟漪啵地扩散出去,最后只能得到自己的回应。除他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和黑暗一起沉默了。他想,人为什么要祈祷呢?不被神眷顾的人就算每天对着朝阳祈祷,也不会让悲伤有一点减退。

他的人生中从没有像这样恐惧、憎恶过阳光。他害怕的无非是死亡前夕,缓慢地走向终点的时间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没有什么比见证自己走向死亡更让人绝望,好在他在这一秒都还没有向谁索求希望,所以他能慢慢安静下来,慢慢变得和日复一日的麻木一样开始适应黑和死的恐怖。

“怎么,这就要放弃了?”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边冒出来,就算心灰意冷的汉特也被吓得死灰复燃。男孩慌张地四下张望,发现是徒劳后,谨慎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恶魔啊。”自称恶魔的家伙打了个哈哈,发出轻微的鼾声。这个时候出现什么都没有那么让人害怕了,汉特说:“和我一样呢。”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这样吧——除了恶魔以外没有一个想要依靠的人,而这个最可笑的人只剩下一个夜晚的时间,他想,你们笑吧。

如果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现在是汉特最温和的时候。他想如果不是他的出生害死了他的母亲,或许阿爸不会憎恨他,更不会相信他是恶魔,或许会瞒着大祭司带他出岛,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那会是做梦都想梦到的好光景。

“所以错的一开始就是我。”汉特跟不知名的妖魔说着话,把十年间不能对人说的秘密都倾诉给妖魔,他惊讶于自己的仇恨这么轻易地消融。他一直以为直到死亡的前一秒都想把大祭司和父亲甚至是岛民食肉啖骨。

仇恨在死亡面前幼稚而空虚。恶魔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但这不是你的错。”

汉特愣了神,而这个时候,天空的微光慢慢渲染开来,愉快的夜晚结束的很快,汉特借着微光想看一看恶魔的样子。他知道光线从头顶落下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死亡却输给了好奇心。也是借着微光,恶魔缓缓起身。

夺目的赤红充斥着整个囚室,恶魔举起了自己的武器,独特的赤红在朝阳未升前散发着灼热的光和气。汉特听到恶魔的低语。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在这里结束?”

汉特已经无暇顾及天空的危机,只看着恶魔的样子,和他一样的人类,只不过是个精壮的中年男人。第一束阳光从破晓的天空直射,阳光渐渐往这里移动,汉特全身被固定着,被动地看着悬在头上的水晶发光,古奥的文字浮刻其上——他甚至没在典籍里见过这样奇妙的文字。

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束红光,比阳光更快的光华一闪。准确、精妙的力量,斩断了悬在水晶上的悬索,天空升起赤色的圆月。天顶洞开,沿着平整的切口崩裂,水晶被阳光追逐着落下。

在阳光直射进眼眶的流泪冲动里,汉特想起了神明最后说过的话。

“去挣扎地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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