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距离岛屿约一公里的海上,一艘航船抛锚在此。船只名为渡鸦号,船长的名字是巴纳。
沉寂的桅杆上黑色的旗帜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只是图案里的两截白骨能依稀辨别。如果说绘画水平以东海西罗布村的大海贼为基准,那么这副图案的灵魂画师必然是小学生水准,所以这艘船船长巴纳的绘画水准是小学生水准。
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甲板之下的舱室里,一个男孩沉沉睡着。为了这个叫汉特的孩子,这艘船的船长有点烦恼,从三天前汉特就不敢走到甲板上,并把舱室的圆窗遮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光,狭小黑暗的空间成了唯一适合他生存的地方。
如果不是巴纳知晓缘由,大概会觉得汉特需要有人治愈他的伤口。实际上并不是。经过了三天前、不,或者应该说经历这十年间的折磨还没有崩溃,已经不是意志坚韧能形容的恐怖了,汉特比巴纳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强。
巴纳不会干扰小男子汉的自愈,悲剧已经发生,因此这样的自愈过程对汉特的成长并不坏。如果汉特是被懦弱困在过去的人,不用十年,一天的悲剧就会毁掉这个孩子。巴纳是这样信任着汉特的,信任这个甚至没向他报过名字的男子汉。
巴纳和汉特是同类。这个村子的恶行从许多年前延续到现在,张口闭口恶魔,打着正义的名号做着肮脏的勾当。因此巴纳不是凑巧来到这座岛屿的,也不是凑巧救下汉特。在许多年前,巴纳就是这座岛屿的‘恶魔’,和汉特不同,巴纳被人偷偷带到了岛外,也因此有了现在的生活。所以他到这里是履行当年的誓言——‘毁掉这暴行’。
三天前,大祭司的头颅被他挂在岛屿中央的大屋上,大概这个老头子想不到当年的青年人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更想不到他会让自己的罪恶终结。
时间还早,唏嘘往事的中年人在甲板上吹着风点着烟,沉默的回忆着。很难想象如果当年没有被救走,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可能是被当做恶魔杀死,也可能是被仇恨支配杀死某个人——所以他惊讶于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汉特对他说的那些话。
汉特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的时候,巴纳无声的叹息,什么能让一个受尽苦难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正是这样本真的性格让汉特忍住了十年的折磨。因此不论是同病相怜,或者是对这个善良的孩子的同情,他都没办法对汉特见死不救。
“这就是人性啊。”劣质烟燃到尽头,巴纳端了碗粥平稳地落到舱室。
“哈,巴纳特制——元气粥。”巴纳兴致勃勃想看到汉特吃完之后的表情。推开门的时候巴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汉特蜷成一团谨慎地盯着他,浑身发抖。
“你害怕我吗?”巴纳想起来大祭司被斩杀的时候,汉特也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浑身发抖地盯着大祭司孤零零的头颅。他大概想不到,他曾以为可以一手遮天的恶鬼会这样轻易被人砍下脑袋挂在门口。
如果是这样,汉特会害怕自己不奇怪。但是汉特摇摇头。
这倒是出乎巴纳的意料了,巴纳把粥放在桌前,让汉特伸手就能够到。汉特慢慢吞咽巴纳的特制粥,一言不发。巴纳本来准备了很多笑话想逗笑他,可一看汉特这副警惕的模样,想说不敢说,又憋得难受,表情于是都皱成一团。
然后他发现汉特的表情也慢慢皱成一团,这是三天来这个男孩脸上首次出现符合这个年龄的孩子的表情。巴纳总觉得汉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沧桑的灵魂,他认为小孩就该有小孩的样子,但是对汉特却说不出来。在看到汉特这个表情之后,不知为什么巴纳很想笑。
然后巴纳真的就笑出声来,洪亮的笑声让汉特差点手抖摔了碗。面对汉特疑惑的眼神,巴纳低下头尽可能用温和的表情摆出笑脸。他不想吓到汉特,想和这个孩子好好相处,但总是事与愿违,汉特被粗壮的汉子这个凶狠的笑容吓退了,再一次缩到了墙角。
巴纳只好尴尬地苦笑,灰溜溜跑到甲板上抽烟苦恼去了。
夜幕降临,汉特躺在床上。三天时间被他用来不断回想大祭司身首分家的场景,鲜血呼啦飞溅如泉,他从没见过这样场景。即使是憎恨着大祭司的汉特,在老人被斩杀的一瞬间也不禁对这个‘恶魔’有了一丝恐惧。
尽管他告诉自己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人类,只是巴纳的力量超乎常人罢了,即使这样他还是对这个男人产生了畏惧。巴纳在那之后带他到船上,整整三天他都自闭在房间里,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巴纳,而是有另外的担心。
巴纳显然不会常驻岛上,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被巴纳丢下,那么他将再次面对无休止的报复。尤其是在大祭司因为自己而死之后,岛民的报复可想而知。死亡固然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悲惨地活着。
汉特早就想过被人解救然后搭乘船只出海的情况,但是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时候,他很害怕自己会因为没用被扔下。他已经不敢寄望于别人,巴纳当然也不例外。
汉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大虫,实话说巴纳的特制粥很难吃,到现在汉特的胃还在发出不堪蹂躏的呻吟。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啊……汉特按着肚子脸色不太对。肚子咕咕咕叫了半天,不是因为他饿了,实际上他的胃袋被特制粥填满了。他只是单纯想要排泄而已。
问题他要怎么豪放地说出他想大便这样的话呢?三天以来他一直是忍着,今天吃了特制粥之后终于忍不住了。汉特勉强爬上了甲板,在海风中摇摇晃晃。
这个时候的汉特是绝望的,因为这艘船上没有厕所这种地方,如果他不想在甲板上完事的话他可能就要在裤子里完成了。而如果他在甲板上完事了,大概巴纳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赶下船,这样他就会因为这一泡屎回到过去的生活中——这种情况他绝对不想看到。
憋不住和不敢做之间徘徊的少年感受到比死亡迫近更深切的绝望,没人会想到绝望的来源竟然是这样可笑的小事。再拖下去,大概几分钟之后汉特就会变成第一个被自己憋死的人,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里。
他已经不能过多给人添麻烦了。
“怎么了?”在这个时候汉特最不想见到的巴纳偏偏就出现在甲板上,看了一眼汉特的脸色,大概也就知道事情的经过了。
“到船尾去吧,对着大海心情会意外的好起来哦。”巴纳扔了一卷纸给汉特,然后默默地下了船舱。虽然巴纳可能觉得这句话很有味道但是到了汉特这里味道就变得很奇怪,不过迫在眉睫的屎欲让他无法思考这种事情。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当汉特终于浑身轻松之后,巴纳的脑袋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洗个澡吧,我去做饭。”
“……”汉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来帮忙。”
早熟的孩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巴纳展示自己的用处,而除了做饭之外汉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这样的发言倒是让巴纳有些吃惊,在他看来十岁的孩子不可能做得出什么好吃的饭菜,但是汉特第一次的要求不得不答应。
他已经做好了吃下难吃的饭菜的准备。
渡鸦号的厨房只有简单的一些食物储备,对汉特而言已经足够。对一个料理经验长达四年的孩子来说,用简单的食材做出正确的料理是必备的技能。
最终端上桌的是两碗蛋包饭,因为没有番茄酱只好撒了一点葱花,简单而充满人情味的家庭料理。只是大概从来没有谁从里面感受到这些吧,巴纳想起带走汉特时候他父亲的眼神,连孩子都会憎恨的大人和最后一刻放弃憎恨的孩子,莫名的嘲讽。
“虽然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但是味道应该还算正常。”——大厨是这么介绍的。巴纳光顾着瞪眼了,对比了一下汉特做的饭,他觉得自己悄悄做好的东西才真的是不值一提的——不如说从很多意义上来说自己做的东西有点不妙。
简单的料理简单的味道,不是非得好吃到流泪,只是包含着热气、小心翼翼考虑着对方的味道让人很怀念。巴纳注意到汉特的颤抖,男孩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也会丢下我吗?”
巴纳终于知道小心翼翼的男孩恐惧着什么,不是因为鲜血,而是因为害怕希望在面前消失不见。明明是不打算对谁抱有期望的不是吗?巴纳无声地笑了。
“辛苦你了。”笑完以后巴纳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听到瓷碗碎裂的声音,还有忍耐着的哭声。
恶魔的笑声没有让孩子的内心恐惧失措,但一句理解却能触碰到坚强的人内心的柔软。巴纳的心里出现了难以名状的情绪,可能是情景感染也可能是早就有所感触,他脱口而出。
“做我的儿子吧。”
——如果他还能给人期待,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应这一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