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在甲板上搞事的时候，两个魔王已经偷偷潜入了刚修补好的动力室。穿过不时喷薄的工业废气，两个小孩子踮着脚不发出声音。唐澈在背后推着汉特前进，托她的福，汉特好几次没躲过呛人的气体，七拐八弯地走到了一处小小的方形空隙。
刚好能容纳两个小孩子又能让他们腾出手来的程度，窄得很，汉特不得已和唐澈靠在一起。小小的孩子身体都没有发育，思想也没有那么超前，汉特只感觉唐澈的身体很柔软，只是唐澈的胸口有些顶着自己。男孩子是不能指出女孩发胖了的，这是巴纳颁布的训诫之一，所以汉特对此闭口不谈。
只有这里的管道不会发出强烈的热力，所以他们能放心靠在上面。汉特注意到管道上面刻着满满的字迹，唐澈把头搁在自己肩膀上，汉特只能看到她发隙间的那些。唐澈把手从自己腋下钻出来，在自己靠着的管道上细细描绘着什么。尖细的刻刀沿着他身体的轮廓，一路划过。
“别动。”她警告说。汉特只好默默看那些字。‘蝶是不能和男人接触的，记得了。’‘蝶是不能流眼泪的，记得了。’
一路看着，他下意识地念出来：“蝶只要微笑，记得......了？”之后的字迹被唐澈遮挡住了，而她轻轻接续说：
“蝶不能依赖于别人，忘记了。”唐澈一边描着线，一边说：“这是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会来的地方，背不下训诫的时候妈妈训我我就到这里。我可不经常逃家，没地方躲的时候，就躲到她们进不来的地方。”
“然后就是写啊，一直写，写到累了，记住了，我就回去。”和巴纳的放养是不同的，唐澈从小接受着严苛的教育，她熬也熬得平平淡淡。
“为什么让我看？”
“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生活的地方。”
“我想让你记住这里。”
“有一天你回来了，我还能让你看到熟悉的地方，和我。”唐澈歪着脑袋，包子头被她解开，短短的两撮头发不安分地翘起来。这也是她的样子，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样子，在茫茫的大海中只要汉特看到就能想起她来，这就是她小小的期望。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应她的期待，因为汉特是她的好朋友，而不是因为汉特的性格使然。对的，因为汉特是她的朋友。
“记得我的全部，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她终于描好了线，和他额头抵着额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汉特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女孩坦白自己，眼睛周围有些发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好。”这种感情是什么？唐澈在外面轻轻招手，跟他说时间很晚了，该回去了，但他坐在小小的空间里，一个小女孩的过去都写在这里，无处诉苦的悲伤和孤独。她是真的只有自己这个朋友，自己走了之后，她还是一个人，被训斥了会躲到这里来，碰上开心的事也写在这里。
一个人的10岁到16岁这六年真是遥远的时间。汉特对于时间无可奈何，不然他也想加速世界，也想静止时间，可惜他什么都做不到。离开的时候，他的轮廓和当时的那份心情都留下了。
然后很快，到了分别的时候。
汉特站在渡鸦号上，海上一缕小风萧索地吹着，吹一会儿停一会儿。
海贼总是没有安居的念头的，汉特以为到处漂流会是一件很洒脱的事情，不受任何东西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但是世界上的束缚并非都是强行给人套上脖套，比如友情，比如亲情和爱情，这些缥缈的感情也能成为束缚。
那么他现在，就被挣脱束缚时的苦闷缠住了，特别是看到这一个周一起笑一起追逐的人们，特别是人群中小小的那一个女孩。汉特听巴纳说，人的际遇是很难得的，一生之中遇到一个人并且相识到发展其他关系的概率只是千万分之一，他没问巴纳这句话是从哪里抄来的，只是觉得，这话说的很对也很......让人惶恐。
人的一生中遇到的概率那么小，万一有个万一呢？他想当初唐澈如果没有出走，没有迷失方向，没有伸出脚，而他也没有心血来潮到镇上见世面，没有突然地被绊倒，突然地接受了女孩的委托，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可能还是会到花蝶来，但是他和她们都不相干。
这样的陌生感，这样的一个错步世界都会崩溃的重压全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还不足以让人惶恐吗？他想他肯定是错过了很多人，才得到唐澈这个朋友，也能够认识了这么多有趣的人。他和唐澈的约定还在，所以他长大了能够独立了，他总会找到她们。
唐澈眯眯眼笑着，用她所自豪的、她的朋友所自豪的笑容送朋友离开，海面的光线很刺眼，刺眼到汉特恍惚地看到她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不论如何都笑眯眯的样子。没有人拴住他，没有人不让他离开，他会沉默、苦闷，会在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丢下的感情就会变成束缚，但也像书上说的那样，朋友、亲人和爱人都是相互背负的，离得远了互相的束缚就会让双方难过。
而他正要离开自己的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孩子难过呢？两艘船的中间只剩下一块木板连通，巴纳在船头使舵，唐澈在海潮拍击船底的摇晃中扶着栏杆，无邪气的眼神，未拆开的纱布，熟悉得不得了的场景。他该说点什么？他可能没有发出声音的力气，光是要忍住男子汉的眼泪已经很困难。海贼也好男子汉也好，流泪后悔这样的事情都不能被人看见。
“不能晚一天再走吗？”唐澈这么问过他，然后巴纳一点都不体谅他们的想法，日期确定下来之后他们只有等待。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也总是在不经意间消失掉，你以为它很长或者很短，但其实都不是。
它只会让你在意，让你难过，不分长短都让你沉默。
“哭出来吧。”巴纳也走到身边，跟她们告别，“哭出来吧，男子汉不能让女孩子哭，你不哭的话，她就要哭了。”
是的啊。汉特深吸了一口气。唐澈让自己记住她，所以汉特接下来做的事情，说的话都是出于他自己的任性。汉特把所有存在胸腔里的气都要放出来一样地发出声音。
然后失去压抑的力量，眼泪不可避免地流下，从脸颊流到嘴里。他高高举起手，紧握成拳。
“看着我！然后记得我！我——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