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命运的相遇（下）
一整个下午，夏禹宸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在时雨高中读书这三年，他还是第一次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躺这么长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医用酒精的味道，不管在医务室里呆多久都不会因为嗅觉疲劳而闻不到这股气味。
“都怪你下的面条……”夏禹宸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幽幽地抱怨道，说话都快没了力气，“还关了我的网页……楚墨轩，我跟你没完……”
“生病了就少说两句。”楚墨轩坐在床边的小木椅上看着夏禹宸毫无血色的脸没好气地说道，“再说了，虽然医生说吃太饱也是一个因素，但吃太快才是导致急性肠胃炎的主要因素啊。”
“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喂我吃一颗樱桃。”
“还要不要命了。”楚墨轩把床头柜上摆着的装着樱桃的透明玻璃碗往远离夏禹宸的方向挪了挪，“我回去上课了。”
“哦……”夏禹宸躺下身形，把白色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鼻孔，他讨厌医务室里浓重刺鼻的酒精味。他呆呆地看着铁架上挂着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药水，看着点滴一点一滴往下落，直到耳边传来了侧拉门合拢时特有的撞击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禹宸也开始看不透楚墨轩了。现在的楚墨轩就像是山谷里黑夜时分凝起的湿冷雾气，夜越深，雾气就越湿重。对于夏禹宸来说，高中时代的楚墨轩变了很多，更孤僻了，更不愿意吐露自己的烦恼，更加喜欢摆出一副扑克脸悲喜不形于色。学习上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初中和楚墨轩同班的他明白楚墨轩是有多聪明，现在常年位居班级前三的他在初中时代没有一次在分数上超越过楚墨轩，并且两者之间的分数差大到让他完全丧失了超越的自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高中时代忽然的就懒散了，甘心位居班级中下游，天天翘课被老雷叫去办公室思想教育。
夏禹宸是看着楚墨轩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初中毕业后，楚墨轩的的父亲乘坐飞机遭遇事故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对于楚墨轩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人说，人一辈子总会有那么几个你竭尽全力都没法跨过去的坎儿，放到楚墨轩身上，大概就是指这件事。
夏禹宸总觉得楚墨轩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他也大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地问，以他对楚墨轩性格的了解，楚墨轩这个人最讨厌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即使问了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糊弄过去，徒增尴尬而已。
夏禹宸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静静休息。
很快，他的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下课铃声，对于高三学子来说仿佛神圣的赞歌。侧拉门被一把拉开，夏禹宸心想墨水这家伙估计又在临近下课的时候借口出来上厕所跑这来了。
脚步声渐渐临近床边，夏禹宸便开始闭着眼睛瞎嚷嚷起来。
“墨水，快喂我吃樱桃，我的急性肠胃炎已经好了。”夏禹宸撒娇似的把被子拉到胸口，闭着眼睛微张开嘴等着楚墨轩喂他吃樱桃，妩媚得像一位小公主。他当然知道楚墨轩不会这么做，只会在一旁静静地吐槽。
嘴唇上传来了柔软的滑腻感，鼻子嗅到了樱桃特有的甜香，医务室里扑鼻而来的刺鼻酒精味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嗯！？”夏禹宸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睁开双眼往自己嘴唇看去，眼前是一只捏着樱桃蒂的白皙小手，手指修长，可爱的指甲盖磨得平平整整，一点儿都不像楚墨轩那双骨节突出的粗糙大手，虽然说楚墨轩的手指和眼前这双手相比于常人都算得上十分修长。
夏禹宸顺着手臂向上看去，看见了一张精致的脸蛋，和一头顺滑的长发。
“刘……刘语馨？！”夏禹宸吓得樱桃都没敢吃，自己用手接过了樱桃，双手紧紧抓着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禹宸听说过不少关于刘语馨的都市传说，比方说高二的时候在走廊上甩了对她动手动脚的男生两巴掌导致其下颚骨骼错位，又比方说老雷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反倒被她的气场压得说话声音都小了20分贝，再比方说在教学楼天台她揪着墨水的衣领摁到墙边强吻了他……总之，有关刘语馨的一切看起来都匪夷所思。
“我问你，楚墨轩的家住在哪里？”刘语馨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夏禹宸，冷厉的目光仿佛一道刀光。
“你问这个干什么……”夏禹宸别过脸去不敢看刘语馨的目光，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强大的气场。
夏禹宸想要逃避的反应刘语馨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一翘，知道夏禹宸讨厌这样凌厉的气氛，于是弯下腰，朝着他的脸靠过去，保持原有气场。
“你只管回答就好。”刘语馨冷冷地说。
“可你得和我说为什么啊！”夏禹宸有些着急，可刘语馨给他带来的压力却越来越近，他似乎已经可以闻到从刘语馨头发上飘来的洗发水的味道，以及，斜着眼睛瞄一眼就能从V领洋装的缝隙里看到胸前那道神秘的沟壑。
刘语馨丝毫不讲道理，完全不和夏禹宸废话。
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夏禹宸觉得自己的急性肠胃炎都好了大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害羞，他从小到大从没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心跳都快要突破每分钟180次，被刘语馨盯着的每一秒钟都无比煎熬。
“服了你了，服了你了！”脸红透的夏禹宸终于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刘语馨的鼻息就该蹭到自己耳朵了，“书香门第小区2号楼1301室！”
大敌当前夏禹宸还是一五一十地把楚墨轩的住址告诉了刘语馨，他在心里默默祈求楚墨轩的原谅。
“是一幢棕色的大楼么？”刘语馨一说话，吐息还是蹭到了夏禹宸的耳垂，惹得他全身汗毛竖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夏禹宸红着脸闭着眼睛双手抓着被子连连点头，满脑子都是刘语馨身上的体香。
“谢了。”刘语馨起身，用手把散落下来的鬓发绕到耳后，转身向门口走去，“麻烦你通知他，晚上6点我要去拜访他。”
夏禹宸看着刘语馨离开的婀娜身姿有些入神，侧拉门“呯”的一声关上，把他拉回了现实。夏禹宸这才感觉到自己腋下滑腻腻的全是汗水，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狐臭的坏毛病。
医务室外的走廊上，楚墨轩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面无表情地慢慢朝着医务室走去。
刘语馨朝着他迎面走来，他也依旧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刘语馨也同样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上一次被叫到老雷办公室而好上几分，患难兄弟在他们两个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楚墨轩拉开侧拉门，往夏禹宸的床位走去。夏禹宸这回学机灵了，老老实实往门口认真看了一眼，见进来的人是楚墨轩着实松了一口气。
“干嘛这么紧张兮兮的。”楚墨轩把矿泉水放在床头柜上，疑惑地看着夏禹宸一脸被吓得不轻的表情。
“我刚刚被非礼了……”夏禹宸连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垂头丧气地简单阐述一下结论，“刘语馨就是个魔女。”
“你是说刘语馨非礼你？”楚墨轩听出了夏禹宸话里的意思，稍微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倒是挺有可能的。”
“诶，我问你啊墨水。”夏禹宸突然又从萎靡不振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两只眼睛看着楚墨轩发光，“刘语馨在天台上真的没有拎着你的衣领子强吻你？”
“没有。”楚墨轩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传言一直很头疼，他也懒得和其他人辩解，只和夏禹宸说说，任由其他人带着奇怪色彩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
“我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夏禹宸一本正经地说道，“刚刚刘语馨逼着我说出你的住址来着，我不说她就要强吻我！”
医务室突然间沉默了片刻，听到这番话的楚墨轩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夏禹宸，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夏兄你真的不是自作多情嘛。
“真的！”夏禹宸再次强调。
“她要我地址做什么？”楚墨轩耸耸肩膀。
“我问了，但她没和我说。她还让我转告你，晚上六点她要去拜访你。”
“这人真奇怪。”楚墨轩喃喃自语，“好了，不说这个了，矿泉水记得喝，别吃樱桃，放学我送你回去。”
楚墨轩挥挥手向夏禹宸告别，他这一趟单纯就是来送矿泉水的。
要不是早上缺了半天课，楚墨轩倒是非常愿意留在医务室里陪夏禹宸聊天，他起身离开，随手带上噪音有些大的侧拉门。夏禹宸躺在病床上，床单早已有些泛黄不再洁白，枕头硬得像石头一样，完全没有什么弹性可言。他不敢闭眼，一闭眼脑袋里就尽是刘语馨身上的香味和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那道若隐若现的神秘沟壑，惹得他脸红心跳。
放学后，老雷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把楚墨轩叫到办公室“喝茶”，只是让他回去写一篇至少八百字的检讨书，但楚墨轩倒还更希望老雷把他留下来，两个人好好聊聊那长达八百字的人生。
----------------
楚墨轩一使劲儿把浑身仿佛如化掉的雪糕般柔软的夏禹宸甩在了棕红色的真皮沙发上。本来只是想要送到小区楼下，可见到夏禹宸那副摇摇晃晃掏出钥匙半天对不准钥匙孔开楼底大门的样子，楚墨轩不顾夏禹宸的推脱硬是帮他开了大门，把他架上电梯，摁下了标着17的楼层键，帮他开了自家的防盗门，然后一把就把他甩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乓”的一声带上了门，任其自生自灭。
倒也不是楚墨轩冷血，只是他不想撞见夏禹宸的父母。夏禹宸家境不错，从客厅的装饰上就可以看出来。中欧混合式的装修风格，四周贴着淡色木头质感的3D视觉墙纸，墙上挂着许多书法作品，笔锋硬朗，恢宏大气。大厅中间一张缅甸红木雕花茶几，厚实感十足，四条精雕细琢的茶几腿下垫着一面方形的纯手工剪花羊毛地毯，上面的花纹细腻逼真，不知道工匠们下了多少工夫。三张棕红色的高档牛皮沙发呈270度包围中间的雕花茶几，缺口方向的墙壁上挂着一台55英寸的大屏智能电视。茶几上方的铜制欧式吊灯闪闪发光，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一道镂空雕花的实木隔断隔开了客厅与厨房，隔断上的方形空格里摆放着法拉利模型车、石膏雕塑等各式各样的精致小玩意，厨房干干净净，各种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叔叔阿姨对待客人十分热情，对楚墨轩更是关怀有加，要是撞见了他们，留下吃饭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的，而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楚墨轩最应付不来的就是饭桌上的场面，不喜欢说话的他常常感觉坐立不安，显得有些尴尬。
楚墨轩像是刚光临过寻常人家的小偷一样，心虚得快步走出小区大门，可他却没有往书香门第的方向走，而是等待人行横道上的红绿灯闪烁着变绿之后穿过斑马线往反方向走去。
楚墨轩觉得夏禹宸的建议有几分道理，以刘语馨怪异的性格来看，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虽然他也有事想要向刘语馨打听打听，但如果地点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家里的话，他宁愿把话憋在心里。所以，他决定听从夏禹宸的建议，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顺带吃个晚饭，过了七点再回小区，以免撞见“小魔女”刘语馨。“小魔女”是夏禹宸给刘语馨取的外号，自从他从医务室里出来就恨她恨得牙痒痒，楚墨轩还是头一回见夏禹宸念叨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念叨了一下午，即使他虚弱得就像一只泄了气干瘪下去的皮球。
街道两旁的路灯相继亮起，灯罩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懒懒散散的灯光照得人困意上涌。楚墨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即使隔着眼前一层薄薄的泪膜，他还是看见了远处格外显眼的黄黑相间的警示带，警示带边上站着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武警，身板挺得笔直扛着自动步枪，时刻警戒着附近的安全。
漫无目的到处瞎晃悠的楚墨轩不知不觉来到残破不堪的银辉大厦脚下，他抬头望了望这座大厦的顶端，心想如此高耸的建筑物上却没有一盏用于提醒过往飞机的航空警示灯真的没有问题么。大厦整体漆黑一片，只能借着周围照在本体上的微弱灯光才能勉强看清少了外层墙体保护的内部构造，看得出来，大厦内部凌乱无比。
楚墨轩在小巷子前驻足，眼神飞快地在小巷子两侧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上扫过，这些诡异的孔洞现在仍是各大论坛上热议的话题，网友们纷纷开玩笑说中枪的六位巡警怕是遇上了现实版的暴雨梨花针，这种暗器不管在小说里还是在游戏里都是有头有脸排的上暗器排行榜前三位的。在小巷子前负责警戒的两名武警端着自动步枪恶狠狠地瞪了楚墨轩一眼，看得他心里发毛，都说警察身上七分匪气，楚墨轩这回算是领教了，只好迈开步子快步离开，以免惹上什么麻烦。
可步子才迈开，心脏便沉沉地跳动了一下，心中油然而生的异样感和上次半夜醒来时一模一样。楚墨轩呆呆地往自己10点钟方向看去，那里是对面街道一条小巷子的入口，漆黑一片，可就是在那条条小巷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
“喂！”离楚墨轩稍近一些的武警大声喊道，声音洪亮得像是寺庙里敲起来的晨钟，“说你呢！”
武警重重地拍了拍楚墨轩的肩膀，脸上的五官都快要拧巴在一起，即使离楚墨轩的距离很近，依旧大声地对楚墨轩扯开喉咙吼道：“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妈的站在这个地方不要命了是吧！”
这一吼把楚墨轩给吓醒了，也吸引了周围路人的目光，他转过身，看到了武警那副狰狞的表情，瞬间就蔫儿了，这副嘴脸倒是让他想起了考驾照那会儿坐在副驾驶座上穿着蓝色制服负责考核的交警考官，稍有差池便破口大骂，同车的四个人没少挨他的骂。不过眼前这个武警的气势显然更加凶狠，说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也不为过。楚墨轩知道自己理亏，妨碍了武警执行公务，客客气气地道了歉。武警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楚墨轩离开，转身回到岗位时对着另一名武警嘴里念念有词“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都他妈的一点素质都没有。”
楚墨轩向前挪了几步，尽量在远离那两名武警的人行横道前等待马路对面的止步灯变绿，之前那条小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仅凭墙上的孔洞就想推理出事情的真相未免有些异想天开。马路对面的那条小巷子正散发出和凌晨时分同样的气息，也许正在上演同样的事情，一万个推测不如眼见为实，他决定去那条小巷子一探究竟。产生了这个想法的楚墨轩自己都吓了一跳，按照自己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懒得去管，即使和自己有关。可也许是刘语馨所展示的东西太过神秘，又或者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楚墨轩自己也说不清楚，可命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你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引着你朝着最正确的方向前进。
楚墨轩站在小巷子前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因为根本就没有灯光能够照进眼前这条小巷，巷子深处只有无尽的黑暗。路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站在小巷子前一动不动的楚墨轩，在不断流动的人潮中，静止的那个人总是显得突出。
他从口袋中掏出了自己那台有些老旧的手机，虽说是比较老旧，但比起刘语馨那台像是20年前的翻盖手机还是先进了不少，至少是现下最流行的安卓系统，直板3.5寸屏，也就是靠着这样一部破手机，他用Mo这个账户打下了无数次部落战三星。可在他最需要手电筒这个功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并没有照相用的闪光灯，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手机屏幕的亮度调到最高，左手拿着手机照明地面上的路况，右手摸着墙，缓缓朝着巷子里走去。
还没向里走几步，楚墨轩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想来一探究竟这样轻率的决定，右手摸在墙上滑溜溜的感觉仿佛摸到一条鼻涕虫。这条小巷由于太久没有受到光照而异常潮湿，地上和墙上都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楚墨轩不想扶着墙走，可湿滑的地面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右手扶墙，即便摸着墙的手感让他无比恶心。
楚墨轩贴着墙壁拐了个弯，小巷的尽头终于传来了一丝昏黄的光线，在漆黑的小巷子了，没有什么能比光更加温暖人心。他加快了脚步，眼前豁然开朗，狭窄的小巷子尽头竟然是一片空地，几只飞蛾围绕着墙上挂着的壁灯飞舞，翅膀的影子投射在空地上，整块空地忽明忽暗。墙角摆放着废弃的自来水管，到处都是破旧的木箱和硬化了的水泥袋子，飞蛾扑腾翅膀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墨轩向前走了几步，忽的发现一个人影正坐在一个破旧箱子的边缘，双手撑在背后，双腿垂挂着，一双绯红色的双瞳看着没有星星、被光污染严重破坏的夜空。少女转过头看着呆站在原地的楚墨轩，轻轻地发出声音。
“喂，你知道吗？”少女嘴角轻抿，“我们那里的夜空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