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星期二,天气晴转多云,十摄氏度至十八摄氏度东南风,五至六级转四至五级,空气湿度75%......”
“唔。”
感受到臀部传来的震动,程方冰有些厌烦的睁开了眼睛,面前的桌上,忘记关掉的收音机正在播报天气。
昨晚这台冷冰冰的机器陪伴程方冰度过了同样冷清的夜晚,虽然已经到了四月,但是夜里的寒气仿佛还在告诫人们冬的气息尚未消散,仅仅是呼吸都感觉鼻腔刺痛,更别说在这样的充斥寒气的房间,一个人加班到深夜的程方冰,听到收音机中传来播音员充满活力的女声,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时为了升职而主动加班的时候。
“无聊的音乐节目,但也不算坏。”
播音员大概才从学校毕业,哪怕吐词清晰声音温和,程方冰还是能听出一丝丝紧张,但是这样反倒更加真实,清冷的房间回响着女孩的声音,驱散了夜里的些许寒意,顺便给这空荡荡的房间平添一丝活力。
程方冰是华国湖北省的一个著名城市——荆州的一个专栏作家,说是著名城市,不过也是承蒙历史的照顾,实际上荆州不过是一个三线小城市罢了,和祖上禹划九州,始有荆州、三国荆州的争夺想比可差的不好,好在最近几年总是有了一些抬头发展的迹象,这对于程方冰的生活帮助也是相当大,毕竟本地人最爱看的就是本地事。
不过,今天明明是一周中最难得的休息日,竟然忘记关手机,真是痛恨八个小时之前的自己啊,程方冰这样想着,一抬手,手臂尚有些麻麻的,挣扎着从口袋摸出了手机,昨晚好不容易搞定了最后的校对工作后,竟然直接倒下了,就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老周?”
程方冰眯着眼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老周是这小区的看门老大爷,人有些死板,不过十分负责,业主对他也十分放心,不过这个时间段打过来......程方冰想了想,自己今天好像没有接待任何人的打算,况且自己的编辑老周也是认识的,不必专门打电话确认,难道有别的什么事情吗?虽说有些烦躁,但是程方冰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老周。”
“老程啊,这都十点啦,你还在睡觉吗?你这个年龄可不能贪睡......”
“今天休息,说正事说正事。”
程方冰无奈的挠挠头,他当然知道自己作为年过四十的老男人,早睡早起多运动才是最好保持健康的作息方式,但是昨晚可不一样,作家的死线一旦越过,那可不是少睡一觉两觉就能弥补的。
“是这样的.....”
老周突然压低了声音。
“刚刚来了一伙人,说是你妻子的同事,哎哟你不是说你妻子在实验室工作吗?我还以为你老婆的同时都是那种科学大拿,怎么这伙人看起来都和黑社会似的,一个个黑西装黑墨镜的,难不成是老头子跟不上时代了,现在实验室都流行这种着装吗?”
“直接把电话给他们吧,我一时也说不清。”
程方冰捏了捏鼻梁,他想到来找他的是谁了,东京电机大学的下设研究所,具体找什么名称程方冰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妻子确实在那边工作,根据项目不同,一年回家的次数也有限的很,不过这一切都没什么所谓了;因为正是这些人,在三个月前,一通电话,告知了程方冰他妻子遇难的消息,哪怕同时告知的还有搜救队已然第一时间开始搜救,但是从语气上猜测,生还的概率渺茫,当时说是船只遇难,具体的消息需要等待搜救队和研究所的反馈,这一等,就等了三个月之久,程方冰早已对妻子还活着不抱有希望,可是他需要一个解释,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里刚上高中的女儿,难不成,这群人穿黑衣服是因为日本丧服多为黑色的缘故?程方冰马上推翻了这个扯淡的想法,估计是实验室哪个重要人物来了,派遣了一堆保镖跟着吧,妻子原来在家时也接到过相关的电话,什么需不需要保镖之类的,不过华国治安一直好得很,那需要什么保镖。
“您好,请问是程方冰先生吗?”
原本以为是什么研究室的老头子,结果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听起来还比较年轻的女性的声音,虽然她用的是敬语,但是程方冰却很难从女子清冷的语气中感受到敬意,那语气真的很难形容,仿佛有人用枪顶着你的脑袋给人请安一般,让程方冰感到十分不适。
“是我,你们是东京电机大研究室的吗?”
“是的,我们特地前来奉还三个月前意外死亡的今井梓女士的遗物,并且告知您具体的情况。”
果然如此吗......虽说心中早就有答案,但是待到研究所的人亲口说出,程方冰还是感觉胸腔有什么冲上了喉头,眼角止不住的酸楚了起来,强忍着将这种感觉咽了下去,继续对着手机说道。
“听门口保安说,你们来了一群人?”
“他们只是研究所随行的安保人员而已,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一个人过去就好。”
“倒也不是不放心,只是一群人堵在小区门口不是很好,就如你所说,你一个人进来就好,其他人先在其他地方等等吧,我家在二栋二单元402,到了直接按门铃就好。”
“喂,老程,要放他们进来?”
看来手机是已经还给老周了,不过也和程方冰猜测的差不多,随行了一群保安,不过在荆州这种小地方,一群人高马大西装笔挺的人,正常人第一反应都是黑社会吧。
“嗯,我和他们说了,领头的一个人进来。”
“好好好。”
老周连说三个好,看来来的人可真不少,人都紧张起来了。说罢,程方冰挂断了电话,不知何时,手机屏幕上已经沾满了汗液,程方冰抽了张纸擦了擦手机屏幕,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随手叠了叠,顺便伸手将桌上的收音机关上,走到客厅的窗前,这窗户可以直接看到楼下的情况,程方冰自然是十分好奇来的人究竟什么样子,毕竟和妻子结婚了这么久,研究所的人还是头一次来家里,不过要是带来的不是这种消息,程方冰会更加高兴,说不定还会拿出家里都落灰的茶叶泡上两杯,可惜。
是她吗?程方冰看到一个穿风衣带墨镜的女子,踩着高跟鞋朝着这一栋走来,要不是胸口似乎还挂着工作证件,光是这女人的气场,就能让人想到电影里面的迎面走来的女杀手或者是女特工之类的,难怪一项稳重的老周也吓的够呛,希望小区可不要传出什么奇怪的传言才好,女人一路走到楼下直至程方冰看不见,随后,自家的门铃响起。
“您好。”
程方冰按下通讯键,这冷冷的声音,确实是刚刚和他通话的女子,程方冰没有回复,至少这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之类的话,而且这冷漠的语气也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仅仅是按下了开门键,而女子也没有多废话,确认到防盗门闭合的声音,程方冰直接挂断了电话,将自家的门打开,高跟鞋清脆的上楼声正在楼道中回响,不一会,来访者的面貌便出现在了程方冰眼前。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屋内很乱,不要介意。”
“见到你了,程方冰,我是东京电机大学下设未来科学科研究生的负责人赤濑花。”
“随便坐,赤濑小姐。”
这人怎么说话这么奇怪?程方冰不禁抓了抓有些杂乱的头发,心中想到,但是一想到面前坐着的是妻子同事,地地道道日本人,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像妻子今井梓一样在中国生活过,华语讲的差一点也情有可原,不过赤濑花也没有客气,直接蹬着高跟鞋就走了进来,噔噔噔的,手里一边拿着封装完好的文件夹,一边还拖着一个紫色的小行李箱,咕噜咕噜的在程方冰家里的地板上拖出两道灰色的印迹,进来后,赤濑花将文件夹放在桌上,自己则是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边侧的沙发上。
“这是我们整理出的,属于今井梓小姐的遗物,现在交给你了。”
“?”
程方冰没有接过箱子,反倒是盯着赤濑花的脸,这样做虽然说起来有些不礼貌,但是程方冰更想看看这位明明是上门道歉,却比主人更加自在,语气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到底是想干什么,赤濑花已经把墨镜去了下来,插在左胸的衣兜上,和声音不一样,赤濑花看上去好像还比自己年龄大上一点,眼角的皱纹已经很难通过化妆来遮盖,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她是一位美人的事实,身材保持的也相当好,可是这些很难扭转程方冰对她的看法,毕竟像自己妻子,同样也是一位美人,虽然身材上略有差距,但是她可不会用这种冷冰冰的声音和自己说话,也不会这样没有礼貌的做客别人的家,程方冰这样想着,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脸庞,真是,真是,她还活着就好了。
似乎是察觉到程方冰的沉默,赤濑花打开文件夹。
“具体的事情我们还在调查。”
“调查?”
盯着赤濑小姐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面庞,程方冰有些难以置信,失声喊道。
“你要知道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这件事很复杂。”
赤濑小姐沉默了一下,将手头的文件摊在桌面上。
“今井博士所在的船只,在三个月前前往处在极圈的研究所取回我们正在研究的一些成果和部分样本,但是在收到一个未知的求救信号不久后,整个船只便完全与我们失联,直到我们派出营救船只,才在偏离航道超过一百海里的地方,找到了那艘船,但是我们也只是找到了船。”
“只有船?人呢?”
程方冰感觉自己在听奇幻故事,就想是自己早些年在一些三流杂志里面写的奇幻故事一样,要不是对方脖子上还挂着东京电机大学的相关证件,程方冰还以为对方是学神秘学的。
“消失了,一整艘船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痕迹,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船的工作也十分正常,仿佛就在我们搜救人员上船前,船上还有人在工作一般。”
“这个理由我难以接受。”
“是的,我们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整个搜救活动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直到一无所获后,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也只能将这个事实告知遇难者的家属。”
“我想知道,我妻子最后的研究项目是什么,可以吗?”
“不知道,没有接到告知这些事的命令。”
谈话陷入了僵局,程方冰翻动着赤濑小姐准备的材料,上面记录了研究船的详细工作记录,还有搜救工作的具体展开情况,记录十分详尽,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东西,只好在这方面下下功夫。
“补偿金会在三日之类打到账户。”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受难者家属的吗?”
程方冰有些忍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毕竟研究所告知自己的妻子是死于事故,他可是抱着只要知道具体情况就可以原谅的态度,前提是不是死于研究所的失职,毕竟研究总是伴随着风险;回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得到妻子的死亡通知时,那无疑是晴天霹雳,瞬间一种天塌了的感觉,眼前一黑差点昏倒,程方冰一想起远在海外的妻子以后,不单单是像以往只能靠电话联络,一年见不到几次面,而是永远的永远的在异乡沉眠,天人永隔,况且,这个消息要怎么告诉自己的女儿啊。
但是,但是,但是!
这种态度,谁能够接受?人命可不是什么儿戏,也不是金钱就能够弥补的物件啊,程方冰还想象着“啊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您的夫人确实死于事故”之类苍白无力的解释,但是这女人竟然告诉自己“我们不知道,但是你夫人就没了。”
“开什么玩笑!”
程方冰的拳头重重的落在面前的茶几上,就连平时温和的表情也扭曲了起来,怒火在胸腔中沸腾,就连呼出的气体也仿佛被加热,程方冰传出沉重的呼气声,要不是来者是个女性,想必这一拳一定是揍在对方脸上。
“我妻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你们就,塞给我一堆钱就能了事吗?”
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程方冰大声质问道。
“不止这些,还有你妻子的遗物。”
“你是在逗我笑吗?”
望着对方僵硬的脸庞,程方冰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他有些分不清面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懂中文还是研究狂热到脑子烧坏了,这副完全不理解人情世故的模样,反而让程方冰的怒气无从发泄。
“还有这个,这个是怎么回事。”
程方冰递出一张A4纸,那是调查报告的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发现未知菌体的字样。
“这个是交接的研究样品,对于你们来说当然是‘未知’。”
“也就是说,你们实验不合规范,导致实验样品泄漏,甚至在研究船实验室外的地方生根发芽对吗?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不,实验室符合全部规范,是‘他们’自己出来的。”
“他们自己出来的?”
一时没有理解赤濑小姐回答,程方冰有些愣神,“他们”是指什么,难不成是指这种菌体?有自我意识的菌体,原来妻子研究的是外星生命?程方冰原本还十分生气,可是现在心中却有些忍不住想笑,这是什么新式的推卸责任的方式吗?派遣一个说话像外星人的女人,然后告诉遇难方,你妻子其实在研究外星人,然后被外星人拐走消失了,感情楼下等女人的不是什么保镖,而是怀里都拿着“bi”一下就能清除记忆的棒状物体的黑衣人是吗。
“是的,母体antinomies与上级antinomies。”
“antinomies?”
赤濑花接下来的话,更是无厘头,自己也不是没学过外语,程方冰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单词,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个单词应该是“矛盾”的意思,没错,是“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
短暂的思考后,程方冰给出了回答,想要就这么糊弄过去,他可不答应。
“不是,是,二律背反。”
“二律......背反?”
更加拗口的单词出现了,这次是中文,但是程方冰却感觉更加难以理解了。
“二律背反是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哲学基本概念,如果简单的让你理解,就是在理性角度说来——不应该存在于我们世界的东西。”
“那是个什么东西。”
程方冰突然感到大脑有些胀痛,前一晚刚刚熬过夜,此时又遇上一个比一个更加难以理解的话题,这还涉及到自己妻子的死亡之谜,面前叫赤濑花的女子,冷着个脸,吐出一个又一个生涩的词汇,自己不禁想起了去年火的起来的单词,谜语人。
“不是东西,是antinomies,一种新生命体,由我和今井梓博士研究的,尚未被人类发现的,沉睡在冰山之下的新物种。在三个月前,今井梓博士所在的研究船,随行人员遭到antinomies的感染,冲突就这样爆发了,随后,随后,随后,随后......”
怎么回事,谜语人之后,变成了复读机吗?程方冰头一次感觉自己四十五年的人生经历此刻是如此不够用,明明自己也是读完了知名本科大学然后读研了的高材生,怎么和这群研究所的人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面。
“随后,随后,随后......”
赤濑花僵硬的表情头一次出现了波动,那时一种什么样的表情,程方冰难以形容,五官都仿佛痛到扭曲,无数的血管浮现在脸上,程方冰生怕下一刻,面前女人脸上的血肉都扭曲到崩溃,可是即便如此,赤濑花口中还在不断呢喃着。
“不是失踪了吗?”
“失踪。”
听到程方冰的话语,赤濑花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程方冰,表情恢复,不能说是恢复,只是依旧和刚开始一般面无表情。
“怎么了吗?”
程方冰小心翼翼的问道,面前的这个女人的神经质让他有些摸不透,难不成妻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的吗?头一次对于妻子高薪的工作感到同情,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丢了性命,原来,工作时也如此痛苦吗?程方冰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没事。那好遗物,送到你手中,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
看着起身已经跑到门口的赤濑花,程方冰赶紧站起来,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怎么就要逃跑了?这是日本人最新的道歉手段吗?不应该鞠躬吗?这番装疯卖傻下来,对于妻子的死,根本还是一无所知啊。
赤濑花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紧紧的盯住程方冰,程方冰清楚的看到,女人的眼睛,变成了如同太阳般刺眼的黄金瞳,没错,仿佛和龙一般的眼睛。
“今井梓......我妻子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吗?只有这点东西吗?”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脑中又浮现出刚刚赤濑花那扭曲的表情,程方冰莫名的感到脊背一阵寒意,即将出口的质问也变成了疑问。
“antinomies的传播任务,完成。antinomies次级母体的布置,完成。antinomies上级感染者的布置,完成。antinomies次级传播者基因序列布置,完成。antinomies抑制剂移交程方冰的手中,完成。伟大母神的任务都已经完成。是的,没有别的了。”
毫无感情的一字一句,赤濑花仿佛在检索自己的记忆一般,一条接着一条的说着,虽然是中文,但是同样让人难以理解,而且说完不等程方冰反应过来,赤濑花已经打开门,高跟鞋的声音,在楼道,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