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孤神座之上，崩毁终于到达了高潮。
那座山颠的都城，终于开始整片整片地倾斜，滑坡，坠落进无尽火海。
除了那七座巨塔之外，古老的建筑尽皆如沙堡般碎裂，而独孤城中，巨塔所环绕着的广场边缘，只剩下寥寥数片地面，仅能供人勉强站立。
恢宏的城池，现在却化作一片破碎的废墟。
很快，这里大概就将什么都不剩下。
因为龙神既已醒来。
也因为这场战争，已经分出胜负。
散漫的少年与银发的女孩，一同站在城池的边缘，望向头顶，那只盘踞在巨塔之上的龙皇。
用平静的声音，缓缓地说：
“我们做到了，艾波利耶。”
在崩塌的尘埃与轰鸣之中，混沌之龙沉默。
金红的火，在它的竖瞳中缓缓流动。
无声，炽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才发出声响。
“原来，她已经……进化到了那样的程度吗？”
“仅仅，只有这五年。”
“五年也好，多久也好。我们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将这里，全都打碎！”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黑暗的苍穹。
虚空之中，无数不可名状的巨兽涌动着，将视野中的一切全都掩盖而过。
而在那片巨兽的中央，簇拥着一座宫城，正在向着这片独孤神座涌来。
缓慢，但却不可阻挡。
粗暴，却威严令人窒息。
在青皇殿之边，白色的长发飘扬在宇宙之中，独孤的身影，模糊不清，唯有那对猩红的眸在黑暗中闪烁，划出两道锋利的残影。
在青皇殿上，黑星之中，有一点清亮的闪光缓缓游出，来到白发少女的身边。化出小巧的人形，深深鞠以一躬。然后用空灵而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
“先行者，欢迎您的归来。”
白发少女并没有往身边那小小的女孩身上扫去一眼，只是微微颔首，甚至，还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厌恶。
但是现在，她所向之处，唯有那片苍白的大地。
那只庞然的龙神。
她缓缓说道。
“我要拿回它，主之名。”
主之名所化成的女孩，抬起头来，说道。
“那是理所当然。先行者。”
没有瞳孔的双眼，如同流动着的琥珀，游离，闪烁。
“然则。汝势必以剑，破开前路。”
说罢，她便重新化作一抹光点，轻轻地落在白发少女的手心。
她看着手中游动的光。
不语。
似是沉思。
似是感慨。
似是这一时，她已等了一世。
许久，她抬起头，看向自己脚下，那只庞然巨龙，握紧双拳。
尽管黑色苍穹之中，早已经被少女身后那无尽群魔所填满，然而那只傲慢的巨龙，仍然带着满身的伤口，向着这无尽巨兽，发出绝望却不屈的咆哮。
那副模样，一如当初，向着这整个世界宣战的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那样天真。
那样傲慢。
也那样可笑。
直到今天，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沉吟许久。而后闭眼，轻笑。
“那么，就由我亲手来吧。”
纤细的手在空中缓缓停住，陡然在虚空之中打开一扇暗金色的门扉。
从中拔出一柄朴实无华的黑色大剑。
粗糙，厚重，宽阔，布满锈蚀与断口。
那是沉淀的暗。
那是沉重的剑。
从她从这片废土之上重生的那一刻起，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与她身体中寄宿着的那个少年一同。
一起约定。
要斩开，这整个世界。
于是，她握紧双手，高举大剑在自己的左肩。
在她的背后，一只猩红的触须缓缓缠绕上她的手臂，缠绕上那粗糙的剑身。
让黑暗的剑，缠绕上猩红的火。
那是肮脏的，布满杂质的火。
跳跃的火焰中，仿佛有无数扭曲而痛苦的面容，在无声地哀嚎。
那尽皆是被吞噬的生命。
在这个世界的顶点。
在这片黑暗的苍穹之中，青皇殿上。
在少女的脚下，到底有多少的枯骨？
究竟要吞噬多少的生命，才能得到最终的进化？
那早就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现在，她在这里。
与他一同。
“橙子。”
“嗯。”
在她的身体深处，有那样一个声音，应声回答。
“我们走吧。”
缠绕着剑的烈火，在那一瞬间猛烈地沸腾，而后扩张，而后伸长，化作一条猩红的切线，将半个宇宙都切割开来。
身后，那群魔全都因为那烈火威慑，退避三舍。
遥远的青皇殿上，此时，又只剩下少女一人。
一个人，指向那片苍白的大地。
龙神怒吼着，张开双翅，向着那座宫城，飞翔！
一个世界，有多少种方法，将一个人碾成碎片。
而一个人。
究竟又要用怎么样的方法，才能将这片世界斩断。
曾经，少女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然而现在，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很简单。
只要有那样的一柄剑。
而后，挥下就可以了。
于是，猩红的切线划开了整片苍穹。
在宽阔的视野中，留下一片空白。
龙神巨大的身躯仿佛在那一刻被暂停住了所有时间，呆滞地停留在原地。
而后，开始缓缓崩解。
散落的碎片在宇宙中摇曳，如同一个世界，陡然破碎。
庞然巨龙无力地倾倒。
露出那片，被一剑斩开的胸膛。
苍白的大地深处，是一片涌动的火海。
在火海中央，仿佛有一座被掩埋许久的高塔。早已经破败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熔浆与烈火吞没。
她微怔，将手中巨剑收起，掷入黑暗的虚空之中。
而后迈开脚步，离开青皇殿的边缘，一个人无依无凭地迈向脚下，那无尽的宇宙之边。
身后，那无数不可名状的巨兽，纷纷在她地脚下，屈从地低下头颅，组成一条无比平坦而柔软的阶梯，横贯在青皇殿前，直通向那片火海中央，屹立着的巨塔。
她沉默着，一步一步，踏过这整片黑暗的苍穹。
在她的身畔，主之名所化成的光点，一直相伴相随。
踏过这片星海中摇曳的苍穹。
直通向，那片苍白的大地的胸膛。
那不可一世的龙神，现在却只能看着那卑微而弱小的人形，不紧不慢地，踏进它的心脏中央。
一切都在崩塌。
龙神的胸膛之中，烈火燃烧，熔浆沸腾，岩石与沙土从头顶坠落。轰鸣着在火中消亡，消失不见。
她踏过这一切。
来到火海的中央，那座巨塔之上。
巨塔本身没有任何的装饰，仿佛只是一根早就已经布满尘土与焦炭的石柱，然而巨塔之顶，却分裂出数道弯曲的长条，扭曲缠绕在一处，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座苍老的鸟笼。
关押着，永远都无法歌唱的鸟儿。
她静静来到这座鸟笼的中央。
一步一步。
不疾不徐。
她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
然而，却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
与外部那烈火滔天的景象截然不同，在这座鸟笼的内部，却有这一片平整而柔软的土壤。
无数不知道早已经枯干腐朽了多久的藤曼，奇迹般地缠绕在一处，蔓延向这片土地的中央。
在它们还绽放之时，这里会是怎么样的一副景象？
或许这个答案，早就已经铭刻在她的记忆深处，绝无法抹消。
越是往这片枯干的藤曼中央走去，她的拳头就攥得越紧，甚至都快裂开，流出鲜血。
在所有枯萎的藤曼中央，有一处干净得令人诧异的空白，就仿佛，是专门为了某人而留出的一般。
这一切，都仿佛刚在眼前发生过一般。
让她的心中，泛起一股无名的烈火。
远比熔浆还要滚烫，足够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殆尽。
在她的身边，主之名缓缓降落。
“先行……”
还未等主之名说完，她就似是不耐烦地将主之名一把抓过，狠狠摔在那片土地的空白中央，将她重重地压住。
“没有必要，再说那些东西了。”
她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已经在这里。”
“所以，把属于我的都交由于我。”
尽管被那样粗暴而用力地按在地上，主之名化成的小小女孩，却依旧是那样一副空洞的神情。
她注视着眼前，白发少女眼中，那一抹如血般的猩红。
终于，闭上双眼，回答：
“那么，如你所愿。”
于是，主之名再次融化成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芒，吞没一切。
将这整片大地，这整座鸟笼，这整座巨塔，都照耀得没有一丝阴影。
烈火散去，熔浆不知道为何，此刻尽数从龙神的心脏中退去，露出崖壁之上，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
裸露的岩石之上，半融的流火之间，镶嵌着数具高大得难以形容的骸骨，有着人类的姿态，然而却绝非人类。
因为即使是这些骸骨中最矮小的一具，也有整整百米之高。
就宛若，在最古的神话中，云端之上，凌驾万物的诸神。
在她们的面前，或许白发的少女，就正如这座鸟笼中，永远无法逃出的小鸟。
只能供他们玩乐，只能永世，渴望那片触及不到的天空。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啊。”
“我。”
“是我。”
她沉吟，而后发笑。
再一发不可收拾。
仿佛无可救药的狂人。
在这片火海之中，大笑。
这一天，她究竟等待了多久？
这一切，她又究竟遗忘了多久？
如果回忆只剩下痛苦，那么干脆就不要记起，该多好呢？
可是，她就是她。
无论是遗忘，还是记起。
她都从来不会允许，
那样的事发生。
不知道笑了多久，嘶哑的声音，终于沉默。
她缓缓地说。
“橙子。”
她攥紧双拳。
“我们终于，可以去把他们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东西，拿回来了。”
“终于。”
终于。
火焰化作灰烬，随着风，吹过枯干的藤。
第四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