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一次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
当青猊难以置信地望向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也许是来自于野兽的本能告诉她,白发少女所说的这段话里,有着什么不得了的意味。
她想到了许多可能,但都被她一一否定,犹豫了许久之后,她问: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白山竹微微叹气,来到窗台前,拉开厚厚的帘布。
窗外是傍晚。沾染上夜晚的漆黑,污秽的赤红已经将天空淹没。不带有任何温度的夕阳,透过玻璃映照在她的脸上,留下数条模糊的刻痕。
她所在的这间小屋子,立在一片悬崖之边。
遥遥望去,是一片云海,望不见尽头。
在悬崖旁,栽着一株稚嫩的樱树,在晚风中摇曳。
她望着樱树,望着晚霞。沉默。
距离舟山群岛上的会战过去已经一个月,京都大浮岛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陷入另一场战争与混乱,接管春日家的这对姐弟虽然还很稚嫩,但是却似乎已经在这项工作上干了数十年一般,以难以置信的效率将威胁新生的春日的一切力量都绞杀殆尽。
冷静,高效,节约。不带任何感情,只考虑最高的效率,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当然。除却掉窥伺新生春日的残余势力,真正对春日家的统治威胁最大的人。
当然是白山竹。
一位拥有尸皇等级力量的存在,只要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都是足以致命的。
在舟山群岛会战中,坚定地站在梅梅子那一边的她,在五皇会战中,几乎以一人之力直面两位皇者还占尽上风的她,究竟对春日,对新生的京都大浮岛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绝对是个值得考量的问题。无论是秀夫还是秀子都不敢妄加推断,在做出决断前,他们只能暂且将这位东海岸的魔女暂时安置在领地之中。
就是这间小小的房子,按照她的要求,立在这株她亲手栽下的樱树之旁。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中就这样呆了一个月。
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也不想做。
仿佛无论是京都,还是这个世界,都已经与她无关。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无论去往哪里,总是觉得迈不开脚步吧?
让她无法释怀的是那个已经不在的女孩。
让她心烦意乱的,却还另有其事。
“青猊。”她的嘴唇缓缓张开,又合上。
“你说啊。”
“半年以后,我就会死。”
青猊一时语塞。
那双冰蓝的眼,死死盯住了少女。
“有一件事,其实很早之前就想和你说了,你所认识的那个魔女的身体,其实早在巴比伦塔消失的那一天,就被白他们毁掉了。”她抚了抚身后,那根猩红的尾巴。“这个身体,是我与一位三年生丧尸融和以后勉强拼凑出的,说起来,那之后第一次你见到我,也没有认出我把?”
青猊点了点头。
事实上,直到看到那天演唱会上,魔女发给她的那条信息里的照片,她才知道被束缚在黑球中的那位魔女,早已经换了另一副驱壳。
新生的肉体,如同刀削斧砍般明丽精致。然而,青猊也不是没有发现在这具身体之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
明明还活着,却已经开始腐烂。
那就是三年生丧尸的宿命。
“和我约定的那位三年生丧尸的寿命,其实已经快到达极限了,而我当时也是濒死的状态,这样的结果就是……”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我们的生命,其实已经所剩无几。更何况……”
是的,其实早在橙子雨和白山竹合而为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但是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停地战斗,也在不停地透支这具本身体已经所剩不多的生命。记得多少次,少女都用希波克拉底强行重组自己,一次次从粉身碎骨的境地里重新站起,去迎接他们的敌人,那看似是极为恐怖而赖皮的能力,但殊不知,每一次的重组,都会极度消耗这具身体的寿命,在舟山群岛一战后,过度的消耗已经让少年和少女走到了极限。
“如果……我再重组一次身体的话,或许当即就会变成一堆烂肉吧?”
即便已经强如尸皇又如何?
被无数碎片拼凑而成的肉体,自始至终都是无比脆弱,一触即碎。
“那你……”看着白山竹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柔软,青猊的心里不是滋味。
尽管与这位东海岸的魔女一起战斗的时间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时候,这个笨蛋家伙还让自己嫌弃得不行。
但是,战士之间的友谊并不需要多少时间的淬炼。
哪怕仅有一次的生死相交,也已经足够。
函馆之战,在那个剑与火燃烧之夜的黎明,在冰冷而充满硝烟味的晨风里,她还记得那个向她伸出手的女孩。
“我所要做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变。”那句话,一直留在她的心里。
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她的身后已经有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只听她一声令下就将身前的一切都塌平。
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傲慢,那样的天真。
仿佛站在这个世界顶点的女皇,向这个世界宣泄她的躁动,又仿佛只是一个拿着积木与玩具兵的小女孩,叫嚣着要征服这个世界。
虽然青猊也知道白山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笨蛋,但是……也正是这份天真,与天真相称的自信,也迷住了她。让这只凶兽体内流淌着的热血沸腾起来。
可是现在,眼前的少女,却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肺的笨蛋绝不相称。
犹犹豫豫,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那份藏在她眼睛里的柔软,
这可不是白山竹,至少,不是她所认识的白山竹。
“这件事嘛……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青猊……事实上……”
白发的少女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好像还要继续说些什么。
但是青猊,却已经不想听了。
“喂喂喂……青,青猊?你干嘛?”
她不等白山竹说完,就抓起她的手腕,把她从房间里拉了出来。
“干嘛?我是觉得,你大概是在东瀛洲呆傻了吧?”青发的少女甩甩头发,转过头来笑了笑。
“好久没出来透透气了吧?”
秽红的夕阳,浅浅的晚风,轻轻拂过少女们的脸颊。
青色的发,苍白的发,一齐在晚风里飘扬。
“要你管啊。”
尽管只是黄昏的阳光,白山竹却依旧用手遮挡在额头前,觉得刺眼难忍。
不过,晚风吹过肌肤的触感,却很柔软,也很清凉。
还有那只,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小手。
从那上面传来的力道,竟是让她一时间有点难以反抗。
不过,她觉得也没必要反抗就是了。就任由着青发的少女拉着自己,来到悬崖边上,坐了下来。
身前,就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四只脚丫,来回荡着。
她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青猊。”
“干嘛?”
“你的手的感觉,有点粗糙……”
“是不是不太像女孩子的手啊,老爹以前也这么说。”
“你老爹……”白山竹的眉头皱了皱,她实在是没法把那条庞大的巨龙和一位说自己女儿的手粗的爸爸联系在一起。
“是啊,老爹虽然很严厉……也很讨厌……不过……啊啊算了算了,我是狻猊啊,天生长出爪子就是为了撕的,就算化成人身……”
“我是说,粗糙……也没事啦。”
白山竹轻声笑了笑,斜靠在青猊的肩上,闭上眼睛。
“其实躺在你背上的感觉很不错,我一直都挺喜欢的。”
“那……哼,我今天就大发慈悲让你靠一靠好了!”
“切,我要用强,你还能反抗不成,小小王族?”
“是是是,尸皇大人,什么都依你。”
白山竹笑了笑,然后换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
“青猊,我不是尸皇。”
“啊?”
“我说过,我是人皇,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她望向远方渐渐垂落的夕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唔……不知道,不过尸皇明明就是大家都在用的叫法呀。”
“不一样。”她摇了摇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明明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变强,变得比所有人都强,但是那里面的九百九十九种办法,都是让一个人变成怪物。”
“那还有一种呢?”
“那一种办法嘛,是最笨也是最难的办法,但是只有走这条路,走上世界的顶点,那个人才能被称作人皇。”
“因为他,依然还是人,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少女的身后,猩红的西格蒙特缓缓地伸来,伸到她的面前。
她轻轻抚摸着那锐利而狰狞的诡物,淡淡地说:“就算我已经接受这具身体,接受这份力量也一样。”
“有一天,我要把这个世界失去的东西,重新给你们拿回来。”
“切,刚才还说自己要死了,现在又开始吹牛了?这才多久啊……”
“要你管啊……”少女翻了个白眼。“再说,我是真的……”
青猊马上伸出手,捂住了少女的嘴。
“好啦好啦,我才不听你说这些。”
“唔……”
白山竹一副无奈的表情。倒是也没有掰开青猊的手。
“白山竹,我和你说,你要是死了我可饶不了你。”
青猊很认真地说。
“那我也没有办法啊……我……”
“我说了我不听你这些!我要听别的!”
白山竹又是一副很委屈的表情。
喂喂喂。
老娘这样和你说话……是因为很烦想找安慰好不好。所以看到青猊这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听就算了!!”
她站起身,气恼闹地望着眼前的云海。
永远望不到边的辐射云,永远笼罩着灰色的遗弃之地。不见尽头。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真让人烦。”
她说。
“如果我当上这个世界的女皇,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些烦人的云擦掉!擦得一干二净!一点不剩!”
“还女皇呢,女皇会窝在小屋子里写那种自己当主角的小说吗?”
“青猊!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
“哦!”
“青猊!”
“干嘛?”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让老娘死的东西!!”
她喊得面红耳赤。
然后稍稍收敛。双手插在胸前。
“所以,知道我这回叫你来干嘛了吗?”
“啊?”
白山竹神秘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