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的利爪包裹着狰狞的骨甲,夹杂着殷红的血管,这诡异的器官像是一只手臂般从橙子雨的背后探出,拨开前方一块又一块的土块与废弃了的电缆与钢筋,向前掘进。
黑暗中弥散着无法触摸的潮湿,绮丽而洪荒的钢铁与高塔宛若森林般笔直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寂静地,悲哀地,在黑暗中腐朽。
橙子雨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墓碑。
在他能够第一次嗅到这片废墟腐败的气味之前,那片已经死去的国度好像早已经存在了好久好久,而居住在这些废墟中,被称作“人类”的生物则有着比好久好久还要长远的历史,那段岁月甚至可以追溯到这片大地被无穷无尽的冰雪覆盖之前,若是用橙子雨的寿命来计算……那则根本无法计算。
毕竟,他只有短短的三年寿命罢了。
毕竟,无论知道多少,这都与他无关就是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他所需要去做的,就是不断地向上,不断地向前挖掘,只有能够在天亮之前在废墟中找到足够的荧光矿石,才能得到食物。
得到食物,才能生存下去。
这就是丧尸们的规则,无论发展出了何种文明,无论食用尸体这种古旧的习性早已经在漫长的进化中消失,潜藏在血脉深处,对于“食物”的渴望从来就不曾停息。
得到食物,然后活下去,活到明天,然后,
继续挖掘。
直到身体腐烂殆尽,直到三年的大限到来。
这一切,都似乎与旧世代他们只知道寻找血肉,而无知无觉的先祖们没有不同。
大概,在数千年后,曾被视为食物的人类灭绝以后,不断地进化,不断地变得聪明和强大的丧尸们,只是在建立了自己的文明以后。
开始有秩序地进食罢了。
至少,对于橙子雨这样的三年生丧尸来说,活着的意义,大概就是如此。
三年生的低级丧尸,在这个文明中是最为低级的存在。从“母巢”中诞生之初,三年生丧尸不完全的肉体就会开始缓缓地腐烂分解,过分快的新陈代谢也急剧缩短了他们的寿命,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生长了“血之骨”之后,那足以媲美旧世代机械的生产能力。
然而,所谓值得称道之处,却也是三年生丧尸最为悲哀之处。
橙子雨背上生长的形似手臂的血之骨名为“西格蒙特”,是三年生丧尸独有的一种器官,最大的作用就是在这样的旧世代废墟中挖掘,清理。
橙子雨短短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使命,就是背负着“西格蒙特”不断地在这些废墟中探索,寻找可堪利用的资源与机械,直到三年的寿命耗尽,然后,由上层地区又会送来新的一批丧尸,继续在废墟中的探索。
然而,橙子雨并非是废墟中的“探索者”,从某种意义上,他的作用更接近于“供能者”,挖掘,清理,分拣,所有的工作全部都是由西格蒙特完成,而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成为西格蒙特的“食物”。
事实上,西格蒙特从定义上正是一种寄生性的异形丧尸,而橙子雨,就是他们移动的肉库。
本身在不断腐烂的同时,又不断地被“吃掉”,直到消耗殆尽,然后被遗弃。
就像是用完就丢的电池。
所以三年生丧尸,永远活不过三年。
即使每天都能得到食物,也不过是能够更为出色地,扮演“食物”这个角色罢了。
这便是橙子雨,也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铅灰的天幕之下,冰冷的机械丛林之中,无数和橙子雨一样佝偻的身影,同样用在背部上生长着的西格蒙特,麻木地,机械地在废墟中挖掘,像是旧世代食腐的蚂蚁,不断地搬运,不断地工作,直到死亡。
这与橙子雨所经历过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
说不上悲哀。
说不上残忍。
这一切都不过是这个“国家”的秩序罢了。
强大的捕食弱小的,活着的啃食死去的,吃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变成自己的养料,变得更强,然后活下去,然后变得更强,唯有最强的生命,才能生存到最后。
最后,即使是再强的生命,也终究逃不过灭亡的命运。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秩序。
即使是旧世代无比辉煌的人类,即使是建立这片宛若神迹般的钢铁森林的他们,若是想要挑战这亘古不变的铁则。
也只有粉身碎骨。
倘若从众多丧尸们的头顶望去,在这片钢铁丛林的废墟顶端,乃是一座耸入云霄的尖塔,远远超过附近的所有建筑的高度,时隔数千年至今依旧闪烁着幽幽的蓝光的脉路在塔身上蜿蜒铺展,宛若河流山川,无限地向上延伸,像是通往诸神云端的天梯。
“巴比伦通天塔”
在人类最后的历史之中,它被这样称呼着,在更遥远的过去,人类诞生之初曾经试图以这样一座高塔来触及神的领域,那一次,是以高度。
而在最后的时光里, 这座高塔,实现了人类曾经以为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永动机”
这一次触及神明,是以权能。
自古以来,人类就不是喜好和平的民族,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所谓野心,金钱,领土,宗教,仇恨,究其根本,所有战争的源头,只是因为能源。
不同的时代,所谓能源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但无一例外,都是能够促进社会生产力的产物,人类不断膨胀的欲望与野心,也表现为对能源不断升高的需求,战争的不断发生,科技的不断发展,最终,地球的能源终被人类的欲望消耗殆尽,也终于将人类推向了那最后的深渊。
因此在公元2306年距今三千年前,距人类灭绝五年前,联合了中 美 欧 东等四十二国,为了创造“足以供全人类使用的无尽能源”提出了所谓的永动机计划。
无尽的能源降临于世间,从此人类再无战争。
这本是计划的原意,在地球资源完全枯竭的前夕,这被视作拯救地球乃至人类文明的唯一方法。
而在那一天前,一切也都按照所有人的预期发展,经过四年几乎是动员了全人类力量的研究,这座“巴比伦通天塔”终于在发起国的中国的这座被称作上海的城市拔地而起,
那一天,是公元2310年6月22日,夏至。
而计划,也到了最后的发展阶段。
不知使用了什么办法,但是当那些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脉路在塔身上亮起之时,只能用神迹来形容的,无穷无尽的能量,真真实实地降临在了世间,能源强大到即使人类灭亡千年,永动机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出能量,三年生丧尸们用西格蒙特采集的,也正是永动机所集成的能量矿石。
然而,无尽的能源降临之后,带来的并非是永远的和平,而是无数从天而降的洲际导弹,宛若一场豪雨,奏响了灭亡人类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序幕。
永动机计划完成半年后,12月21日冬至。
在美利坚联邦率先使用生化武器以后,多数国家开始所谓的“生化反击”。
一个月后,席卷整个北美大陆的生化危机爆发。
随后,2月19日,中国农历新年,生化病毒开始席卷亚欧大陆。
战争,病毒,野心,欲望。
在血与火,瘟疫与屠杀之中,人类终于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以后,人类的历史便再没有记载。
人类用三千年培育了自己,用一年毁灭了自己,恰似一场直到最后才剧烈消亡的化学反应。
只留下那太过坚硬的钢铁坟墓,诉说着人类最后的结局。
告诉着后来者,那个失落的帝国。
人类灭亡以后,由于生命力顽强而继续生存下来的丧尸们走上了与人类截然不同的进化道路,也逐渐形成了智能,建立了自己的文明
还有国度。
所有这些知识,从没有人告诉过橙子雨,但当每次望见那耸入云霄的巨塔,这个名字却总是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仿佛早已经刻印在他的记忆深处。
并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三年生的丧尸都有着类似的记忆,都铭记着人类那毫无意义的最后时光,都会时不时地凝望着那些洪荒的巨塔。
的确是毫无意义的。
就算知道又怎样?
毕竟,他们只是食物而已啊。
就算知道一切,也不过只有寥寥三年的生命,让他们毫无意义地消磨。
就算丧失们建立了自己辉煌的文明与国度,三年生的丧尸们还是只能在这片钢铁坟墓中流连,啃食着腐烂的尸体,然后所被人啃食。
在这片失落的帝国中沉沦。
铅灰色的天空之中,浓密的辐射云渐渐散开了一个细小的空洞,微微温黄的光芒从中透射而下。
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感觉,是灼热的。
是晨曦,天亮了吗?
所幸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今天橙子雨,还可以活下去,他的西格蒙特,今夜也采集到了足够的矿石。
橙子雨无神的目光,缓缓向着头顶的空洞扫去。
细小的空洞中,云端之上,无数黑色的骨甲聚集成漆黑的城池,无数漆黑色的城池沾染着鲜红的血液汇聚成山川河流,共同向上拱卫着那座暗金色的宫殿,像是无数猩红色的星辰,在漆黑色的星空中围绕着那最深沉的黑暗。
那是三年生的丧尸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世界,那是经过了三千年进化之后,纯由丧尸们构筑的文明的冰山一角。
这片曾经被称作“上海”的废墟之上,在人类失落的帝国之上,乃是丧尸们所建立的辉煌文明。
据说数只从人类灭亡之时便生存至今的可怖生灵盘踞在那座殿堂之中,拥有着几乎无穷的生命,被整个世界敬畏地称作“王的族类”,围绕着此间暗金色色的宫殿周边的黑色城市绵延数千公里,望不见尽头的城市相互连结,相互环绕,几乎将整片欧亚大陆的东海岸囊括在它狰狞的怀抱之中,数十亿经过千年的进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而聪慧的丧尸种族盘踞在那庞大的国度之中,遵循着数千年来唯一不变的法则。
啃食弱者,直到被强者啃食。
此去向东,越过浩瀚的太平洋,彼岸作为生化危机爆发地的美洲大陆上生存着最原始恐怕也是最为强大的丧尸种族,同样也将那片天际沾染成化不开的黑暗。
此去向西,无垠的欧亚大陆上不知生出了多少强悍的族类,在欧亚大陆南端,自古以来都被称作“黑暗大陆”的阿非利加同样也衍生出了独有的文明与帝国。
而在那向来神秘的海洋之中,也不知生存着多少洪荒而伟大的生物,经过那场生化危机的洗礼,经过数千年的进化,那些海洋中伟大的存在究竟强盛到了何种地步,也未有人知晓。
这片人类灭绝千年之后的国度之上,同样诸强并起,列王并存。
这片曾被人类毁灭过的大地,海洋,在这片死域之上,诞生出了全新的纪元!
铅灰色的云层再次遮掩住了那黑色世界的一角,无边的沉寂与黑暗再次降临了这片失落的帝国。
但是。
无论云端之上有何辉煌壮丽的国度与文明。
那大概,也与橙子雨无关吧?
“吱…………嘎啦………”
远处的黑暗之中,一阵若野兽般的嘶鸣声穿过了钢铁的森林,回荡在所有三年生丧尸的耳畔。
一时间,所有无言地在废墟中探索着的三年生丧尸们都抬起了头。
然后,像是机械般,整齐划一地向远方共同的方向走去。
那是母巢的召唤,今夜的搜索已经结束,有些三年生丧尸的命运也要在此终结。
这片失落的帝国里的故事,还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