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升起,悬于中天。
投射而来的日光渐渐褪去了黎明时分的潮湿,也慢慢变得温暖,也慢慢变得明亮。白色的云,蓝色的天,交织,交错,穿行于其中的太阳看上去是那般悠哉,似乎一切都过得太慢,慢得令人懒散,令人惬意。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但谁能想,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呢?
那可是一点都不惬意。
无数的飞船的残骸七零八落地坠落于路面,甚至横插在大楼之上,破碎的砖瓦,坍塌的楼房,若是苍白色的骸骨,在白鸟市林立的城区之间,硬生生地拖出了一片空白,像是昨夜,有一只洪荒而巨大的生物拖着沉重而庞大的身躯从城市中漫步而过,所有在它所前行的道路上的一切,都化作齑粉!
毫无疑问,那都是因为昨夜某个太过乱来的家伙从这里走过的缘故吧?
幸而,昨夜超干线驶过的大部分地区都属工业区及商业区,加之白鸟市在希波克拉底出现之时便开始进行的居民撤离工作,并没有造成多少人员伤亡
至少第二天,人们还能心有余悸地从地下掩体中走出,幸灾乐祸地,惊恐地,茫然地,痛哭地,什么也好,他们都在注视着那片已经化作废墟的城区。
至少,今天他们还活下来了。而今日的悲伤,至少都还会过去。
在尸落的纪元,活下来才是最大的本钱吧?
所以,痛苦也好,茫然也好,失去了住所,工作,甚至是家人,前途,形形色色,各族各类的丧尸们都开始在废墟中忙碌了起来,希望能在废墟中搜索出些剩余的资源,以供今后的打算,即便什么也找不到吧,那也比昨夜不明不白地死在战斗的余波中要好得多。
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丧尸种族既有人形种,也有尸兽种,在千年的进化中,既没有生出锋利的爪牙,也没有生出非凡的智慧,与千年之前,同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一样,他们的一生也就是在高度进化的王族们的治下生存,在寻找着活下去的办法的同时,也简简单单地想要追寻属于自己的一小点幸福。
甚至,在尸落的纪元,这些社会底层的丧尸种连通过所谓的学习,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也不曾有,
在这个纪元,进化,血脉,是太过无法逾越的鸿沟,
上天从来都没有公平过,或许他们唯一学会的也就是,如何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即使是那样,他们也至少是能够生活在云端之上的种族,再苦难,也能活下去,再悲恸,也能看的见天空,看的见太阳。
殊不知,在他们所生活的这片云海之下,那片枯萎的遗弃之地之上,生活着的那群数以亿万计的三年生丧尸,在千年前的那场生化危机之中,他们,才是绝大多数生物的最终结局。
麻木地,茫然地,活着,又死去。
即使仰望那片天空,看到的也只是那片似乎永远也散不开的辐射云,背后生长的西格蒙特仿佛是罪人的枷锁,永远在攫取那枯瘦的身体之内,原本就不多的生命,永远在吞噬着,那本就已经冰冷的血肉,然而或许最悲哀的,是他们的麻木,
他们终将失去一切,然而最悲哀的或许也就是,
或许有一天,他们连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也不会记得,
永远地,永远的……
不,三年生丧尸,从没有就没有永远。
女孩猛地从梦中惊醒。
满头大汗。
连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也惊得竖了起来。
幸而,当那对淡紫色的眸子睁开时,透在其中的是温暖的晨光,抬起头,也确实能看得见天空,看得见太阳。
四下看去,身边也的确是白鸟市的岸滨,自己靠着睡去的便是围栏,围栏外,乃是包围着白鸟浮岛的那片云海。
云海的彼端,是那片被无尽的风暴包围着的大地。
自己确实在这里呀,于是,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女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好久都没缓过来。
狼狈的样子,连身边的那个女孩也微微挑了挑眉毛。
呀,原来她也是会有表情的吗?
小狼弱弱地瞅了瞅一旁的女孩,不敢吱声。
绿色的连衣裙破破烂烂,脸上从来看不见表情的变化,像是个漂亮的瓷娃娃一般,纤细可爱,看起来柔弱可期。
那是小狼对女孩的第一印象。
然而,别在瓷娃娃腰间的两柄太刀却隐隐散发出可怖的寒意,即便是最愚蠢的不轨之徒,只怕也不会对她想起什么歹意。
见到她时,是在许许多多避难的人群中间,然而女孩的身侧,却诡异地现出了一片空白,因为所有人都被那刀剑的寒意吓到,不愿意接近。
但是,或许是因为小狼本来就太没有什么坏心思,也或许是小狼真的觉得这个瓷娃娃看上去可爱极了,味道也好极了,就提着胆子蜷到了女孩的脚边。
爸爸说过的,凡是味道好的娃儿,大约都不会太坏咧。
小狼只是觉得,瓷娃娃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吧?
仅仅只是凭着本能,小狼就觉得瓷娃娃可以亲近。
幸运的是,这一次,小狼的直觉还是正确的。
瓷娃娃像是根本就没注意到脚下冒出的着团毛茸茸的家伙一样,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注视着远方的云海。
既然没意见,那咱家就睡在这里咯。
昨夜,女孩就一直缩在瓷娃娃的身边,没说话,甚至也没对视,只是安安静静地恢复自己的伤口。
然后,舔着伤口入睡。
“昨天晚上,火车都逃跑了。”
突然,瓷娃娃张开了嘴,就这样说出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依旧面无表情,神情也空洞,小狼都不知道她是在对着自己说话,还是仅仅是自言自语罢。
“逃跑啦?哦。”
但是,小狼却也并没心思去琢磨这番话里的什么意味来,只是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顺带着用舌头舔了舔尾巴,理了理些杂毛,抹了抹嘴。
“我说,小狗,去京都吗?”
小狼有点迷地看了看瓷娃娃,疑惑地围着她绕了个大圈,在地上一蹲,歪着头问道:
“是在问咱家吗?”
瓷娃娃没有回答,不过也并没有否认,于是小狼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亮,不假思索地便点了点头,说:
“当然咯,狼儿还有些事情要做咧。”
但是,小狼咬着小嘴,像是又思索了片刻,却又恍然大悟般地张大了嘴,使劲地摇了摇头,锤了锤瓷娃娃,不开心地喊道。
“喂喂喂!咱家才不是狗呢!!!”
这回,瓷娃娃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一旁噘着嘴的小狼,又像是自说自话地说:
“小海棠。”
“哈?……小,小海棠?那是个啥子哟?”
“名字。”
“哦……唔……小……海棠,真奇怪咧。”
“小海棠。”
“哦,小海棠。恩,小海棠。恩恩。”
……
诸如此番听起来毫无疑义的对话之后,小海棠也不再说话,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被无尽的风暴包围着的京都大浮岛所形成的的云塔。
而小狼儿大概也是知道小海棠就是那种闷葫芦般的不会讲话的女孩,也就真把她当个瓷娃娃,一边靠着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
说了些什么,小海棠都没有听进。
她的眼中,现在只有那里,只有那人。
她要回去的地方。
她所要侍奉的花朵。
昨夜,因为第零号线被移动的缘故,白鸟市的超干线枢纽彻底瘫痪,滞留的旅客,延误的交通,造成的损失大概是难以计数的。
然而对于小海棠来说,那或许根本就无所谓吧。
本来,她也就没打算通过超干线进入京都大季风环。
涵管战役战败之后,容不得失败者的栉雨樱已经将自己生死不明的小小侍女放上了春日家的通缉命令之上,大概现在所有明面上的交通方式,都不会欢迎小海棠了吧?
那么,要如何做?
小海棠自有办法。
不过那是小海棠,才知道的办法。
当然,那个办法的话,还需要有个帮忙的家伙。
想到这里,小海棠看了看地上那只正舔着自己身上的灰毛的狼族尸兽。
她行吗?
不知道,但是,小海棠却也并不愿意多想。
她所想的唯有一件事。
“请原谅我好吗,栉雨樱大人。”
于是,玫红色的眼睛,又投向远方那片被风暴包围的云海!
那视线,仿佛能直直透向远方,
看到那座云海之中,远离人烟,寂静肃杀的黯黑之城!
无论从任何方向看向这座漆黑的城堡,都有一股可怖的寒意与锐利,甚至,仅仅视线所触,都仿佛要被割伤。
狰狞黑黯的钢铁包裹着那绯红的城楼,赤红色的道路若鲜血河川,在钢铁的森林中蜿蜒流淌,
无数的尖塔指向天空,若骑士的骑枪刺穿苍穹,共同拱卫着当中那若诸神殿堂般的高塔。
尖塔之下,依旧是一片广如平原般的黑色广场,无数生着紫瞳的三年生丧尸集结成汪洋般的不死军势,
一切一切,自从黑樱之城出现之时,就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就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一切一切不过是某位疯狂的艺术家绘在画纸上的死物,只有肃杀与恐怖,栩栩如生。
然而,此际,黑樱之城之中,却出现了一抹生机。
生机,我们常说生机,都是令人感觉清新,愉悦,眼前一亮。
都是干净的,纯洁的,美丽的。
谁能想,这世上,竟有如此污秽的生机呢?
猩红的根须,叶脉,在腐朽的根须,叶片之上蔓延,畸形地缠绕在那座黑黯的高塔之上,成千上万的根须向下延伸数百米,而后,刺入高塔之下,无数三年生丧尸的身体之中,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咕噜咕噜地汲取着生机,攫取殆尽,便寻找新的猎物,仿佛永远也无法饱足,每次捕食之后,根须的腐烂又会加重,分泌出无数恶心的猩红色粘液,撒向空中,落在地上,积聚成团,蠕动着,甚至呻吟着,竟若是有着生命一般。
那巨大的植物的外表看不见花朵,绿叶,也看不见果实。
攫取了如此之多的能量,究竟又是在养育着什么事物呢?
如果视线能够拨开无数根须的阻挡,那么答案,就在眼前。
那巨大的植物的中央,竟是一位半身埋入木中的少女。
樱色的发,垂落,无力,樱色的眼,迷离,无神。
少女的身体之上结出无数美丽的花朵,透出沁人的芬芳,然而花朵却从少女的血肉中生长,钻出,饮血而生,食肉而开,绽放出猩红的花朵。
美丽,却让人只觉得恶心。
不同于那些盛开的花朵的是,在少女的肩上,原本那朵淡淡丑梅却在渐渐枯萎。
渐渐死亡。
在少女的身前,乃是一座苍白的骨之王座。
王座之上坐着的王,当然已经无需言语赘饰。
她用手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正在盛开,也正在枯萎的少女,不发一言,不动分毫,像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许久,像是叹息,又像是嘲笑。
她说,
“梅梅子,别怪任何人啊,这原本,才是你应有的样子。”
言罢,锋利的视线又投向远方。
投向,那些正向着这里前行的人们。
“有些事,不是只凭着天真,就真的能够做得到的。”
她突然这么说,
也是突然,她笑了,
这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呢?
风暴呼啸,雨也一同坠落,纤细的少女的身影在风中摇曳,仿佛一点微弱的星火,随时,都会被风雨所熄灭。
还未进入暴风圈,便已经是如此的情景。
第零号线前行的彼方,此路之下,乃是原本就被风暴包围的京都大浮岛。
车头之上,白发赤瞳的少女一个人站在裸露在风中的车头之上,链接着第零号线,操作着它向着那座云中的大地。
巨大的西格蒙特护在少女之前,遮风挡雨,然而当然只是杯水车薪,雨水依旧浸透了少女的身体,寒意仿佛透入骨髓,风暴捶打啃咬着肌肤。
但是当然,她当然不会在意。
不,是他们不会在意。
本来或许我们应该在他们的身上倾注最多的笔墨。
然而或许他们又是最不需要倾注笔墨的人。
因为此时此刻,透在少女殷红的眼瞳中的那份决意,已然无需言说。
“即使这样,我也要继续前行。”
那句话,早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超干线,就这样以全速,驶向京都大季风环!
背后,第零号线的车厢之中,则要温暖许多。
枕着那只大狻猊毛茸茸暖乎乎的肚子,紫罗兰和香川莺游睡得像是个孩子,都还没醒来。
而青眼的龙狮,也只是疲惫地透着门缝瞧了瞧外边风雨中的少女,带着些许无奈,微微叹气,也闭上了眼。
她知道,这片刻的宁静,或许也就是在那场注定要打响的战争之前,最后的休息机会。
想到这,青猊又睁开眼,望了望熟睡的香川莺游。
“对不起呢,这一次,又要让你陷入危险了。”
莺游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微微地笑了。
笑得令青猊惊讶,却也暖心。
莺游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很开心。
她为什么开心。
因为她梦见,在某个黎明的时分,在某个尚还料峭的早晨。
她和那个金色头发的男人一同出游,
远方的天际,苍灰的天空,绯红的晨光,暗淡的云彩,笼罩在天边,倒影在水中。
或许那些也都不重要。
只是那时的她,只是觉得开心
那般无谓的开心,弥足珍贵。
真想要每个人,都去珍惜。
第二卷,樱花与梅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