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很长。
脚下的路很短。
旅途的长短,要看是和谁一起旅行。
黑暗中,一路走来的男孩女孩还是在交换着听起来又烦人又无聊的问答,
“你说呀!”
“不。”
“快说呀。”
“不想。”
“你说不说?”
“不说。”
“求你快说啦,很想听。”
“都说了不想说了呀……”
“我想听呀!”
“你真的很烦诶……”
所以男孩觉得这段旅程很长,恨不得都快一点结束。
但是,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把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路痴送到那个地方以后,
就是时候该分开了吧?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一定是有什么要去完成的,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就只有一个。
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没有别的出路。
除了自己,
自己大概是这片世界唯一的异类吧?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开始都是一直在拼命地奔跑,拼命地寻找着出路,哪怕到最后他们也都会在黑暗之中彻底灰心,
但至少,在一开始,他们心中的那份希望,的的确确也真的在燃烧。
而或许自己,是唯一在一开始就放弃了的人吧?
因为男孩知道的太清楚了,灵媒的力量让他能寄宿在这些在黑暗中生长的生物的身上,看到掩藏在这片黑暗之中的秘密,
因此他看到的比所有人都多多远,也当然看得到,那座掩埋在彼岸黑暗之中的城池,
然而,越是对那座黑暗之中的城池知道的越多,男孩就越觉得,
自己想得到的,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男孩觉得这段旅程很短,
因为他知道,小海棠在去往那个地方之后,
便不可能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男孩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还在嘟囔着要自己继续讲下去的少女。
淡淡的银灰色短发底下,像是瓷娃娃般呆然的脸蛋,已经有些残破,沾染着些许盐渍的墨绿色连衣裙底下,两条细细的小腿白得有些晃眼,在 黑暗里来回交错。
“喂,你就说吧,接下来怎么样了?”
说起来,少女还真的是神烦。
这么多遍问下来,不但语义不变,问法不变,甚至连语气、音量都几乎完全一样,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世上烦为何物,简直像个兢兢业业的录音机,只要男孩不肯答应自己,她就能这么神烦到天荒地老,反正,先受不了的,永远不是她。
那副录音机的模样不知道又勾起了男孩子什么不好的回忆,让他打了个冷颤。
小海棠很固执。
男孩知道,那是最简单,最单纯的固执。
想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而且是用最简单,最能让自己认同的方法去做,就算那种方法错误到荒唐,她也总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尝试。
就算直线前进一万次都只会狠狠撞上前面的墙壁,她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道路错了,也不肯稍稍绕一个弯,绕过那堵坚硬的墙壁。
她只会第一万零一次地撞上那堵墙,第一万零一次地前行。
直到……用力把它碰穿!
然后,继续按着自己的道路前行。
是的。
那是男孩,觉得最愚蠢的一种行为。
为什么宁愿一万次地撞上那堵坚硬的墙,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愿意轻轻回头,绕过去呢?
男孩是能偷懒,就要偷懒的。
而他也总能找得到偷懒的办法,因为他看到的比别人都多都远,无论是什么样的道路,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就找出最便捷的道路。
所以他看起来,总能很轻松地做到别人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完成的事,而且事半功倍。
所以男孩总觉得,那些不懂得变通的家伙,都是傻瓜。
看到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样子,男孩总想笑。
这个女孩,也是一样。
按理说,男孩最讨厌这样的家伙,避之不及。
每一天每一天,这片黑色的世界里总会出现无数这样的傻瓜,在黑暗中迷失,在黑暗中灭亡。
男孩早看得多了。
看得多了,只觉得无聊。
本也以为,这个**路痴女,也就是这个样子罢了,
只不过,比他们还笨一些。
但是,要说起来的话,却是在这片世界里,第一次和男孩说过话的家伙,往日里那些人直到被黑暗吞噬殆尽,都不会发现在不远处的黑暗里, 一直观察着他们的男孩。
自然,也就没有相遇。
然而,少女,却这样毫无道理地……
虽然,那真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相遇……
然后,鬼使神差一般,平时连躺着都觉得累的自己,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给这么个家伙带路,虽然那也只是出于自保,但是,真的很不平常。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还居然有心情和这个女孩废话了那么多,也讲了那么多没有意义的故事。
是被烦的不行了呢?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男孩低头。
或许,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找一个人说说自己的故事,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愿意听就行。
哪怕,又是这样一个不知道变通的傻瓜。
那也足够了。
男孩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微微抬起。
许久,像是很艰难地,他说:
“到了,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吧,小海棠?”
说着,男孩的手,微微指向前方,指向黑暗。
在那个方向上,有一抹光。
猩红,黯淡。
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唯一的光。
像是传说之中,在亡者的国度之中,指引着游魂们的安眠的长明灯。
那条路,永远都不会迷失。
那条路,只有唯一的终点。
同时那也是,来到这片世界中的人们,唯一可行之路。
“接下来的路,你应该能走了吧?”
无边的黑暗之中,那一抹黯淡的猩红实在太过显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迷失吧?
“嗯……”小海棠支吾着点了点头,撇撇嘴,又说:
“你还没讲。”
“我说。”男孩笑了笑。“小海棠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吧?也一定有着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人吧?”
“可是。”
是的呀,那是小海棠,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
她知道的,她所侍奉的花朵,就绽放在这片黑暗的世界的最深处。
“我会告诉你的。在你回来以后,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好吗?”
“唔……”
“放心吧,我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那你,可不许跑了。”
“只要,你能回来。”
“嗯,我答应你,我最烦讲到一半就没了的故事了。”
“就算,那不是什么好故事,也一定要听完吗?”
“嗯。”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男孩笑着坐了下来。“走吧。”
“嗯!”小海棠也握了握手中的刀鞘,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裙角。
她转过身,就要启程。
没有多余的话语,因为这才是她本来应该做的事,
她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了。
所以接下来,得跑的快一点才行。
远方,昏暗的猩红一点点映射在女孩的瞳孔之中,溶解在那片淡淡的玫红之中,与周遭的黑暗一同,都化为女孩视野之中,唯一的一点。
与视野一同,精神、意识,也慢慢开始溶解,缓缓合一。
骨骼渐渐弯曲,肌肉渐渐收缩,呼吸完全停滞,甚至连心脏都在这一刻骤然停跳。
女孩就这样,缓缓进入了剑道之中所谓“极静”的姿态。
意识与身体化为一体,像是被紧紧压缩到极致的弹簧,
据说有经验的剑士会用这样的办法,以刀鞘作为用力的支点,将鞘中的太刀用最佳的抛射轨迹拔出,在一瞬间完成从“极静”到“极动”的转化,只以拔刀出鞘的一瞬之间,就解决所有的战斗,
这是名为拔刀术的剑法,自古以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掠杀之势,创下无数听人瞠目的传说。
小海棠自然懂得这种著名的剑法,也精于此道。
只不过这一回,少女拔的并不是刀。
而是自己。
“谢谢。”
一发而动全身。
红唇微启,那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话语,全都在少女那如同出鞘的刀剑般疾驰的身影中撞得粉碎。
黑暗之中,那娇小的影子化作一道银灰色的直线,用肉眼都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指向那黑暗之中,唯一的光点。
于是,少女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只剩下男孩,孤单地坐在原地。
“傻瓜,真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多远呢。”
他说。
“可是,你要去的,却是那样一个地方。”
语气中,不知道为何,多了一点不易被察觉的哽咽。
远方黑暗的彼方,少女所前进的方向上。
那片暗淡而猩红的光点之中,
悄然藏着一座庞然无匹的城池。
无依无凭,就那样立于黑暗之中,仿若横空出世。
狰狞而黑黯的钢铁包裹着那绯红的城楼,赤红色的道路若鲜血的河川在钢铁的森林中蜿蜒流淌,
无数的尖塔高高指向天空,若骑士的骑枪刺穿苍穹,共同拱卫着,正当中,那如诸神的殿堂般宏伟的巨塔。
在那座猩红的城池的中央,
生长着一棵猩红而枯瘦的巨木,若枯骨般的枝干指向头顶无边的黑暗之中。
像是要攫住,整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