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罪恶,这世上的污秽,有一千万种,然而这世上的死亡,从来只有一种。
人们能够犯下的错,太多太多,永无尽头。而人们所能偿还的罪,却总是太少。
在遗弃之地上的一处破败的房屋之中,樱色头发的女孩像是一个婴儿般在那只龙狮的绒毛中酣睡,均匀地呼吸,安详的睡脸,与这个布满了血腥与黑暗的世界是那样格格不入。
她睡得不深,仿佛下一秒就要醒来,她也睡得安稳,仿佛只要无人打扰,她就能那样,一直在那个梦境中徘徊。
那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所有的梦,在那时走到了结局。
她依稀记得,在最后的最后,缠绕着她,将她拖向那漆黑的古城的,是一根根粗糙而冰冷的藤曼,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往最黑暗的深渊之中拖去。
“梅梅子,你会成为复生那个东西的肥料,开心吗?那可是……你的‘父亲’啊。”
在她的耳畔,是栉雨樱那已经近乎疯狂的笑容,和那被仇恨填满的双眼。
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也能感觉得到那些藤曼和那座古城中仿佛有一股远古而神秘的力量,在将自己的生命力一点点抽走。
在血脉深处,那属于古神一侧的冰冷的本能仿佛在欢呼雀跃,因为她能明白栉雨樱所说的意思。
“她”将会成为孕育出古神的子宫,她血液中那属于那古老生物的一部分,将成为它复苏的肥料。
代价——就是她的生命。
和她的一切。
她听得见血中每一个细胞的欢呼与喜悦,那是来自那古老生物的基因之中,所谓回归本源的欢喜。
组成梅梅子的那一半,在庆祝着它们即将回归本体,为那真正的古神的诞生而成为祭奠。
仿佛,古老的殉道者一般,用死,奉献给神明。
但是……在那来自细胞深处的狂喜里,梅梅子的眼中,却缀满了泪水。
那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血液中,那来自人类的一部分,在畏惧着死亡,也在哀叹着命运的不公。
身体中所流的鲜血为何,是她出生便无法选择的。
因为他人的仇恨,为了成为复仇的利刃而存在,也是她出生便无法选择的。
她因为那罪恶的血而成长,变强,也不断地杀戮,她一直在听从着她身边的人的要求,用最卑微的姿态,也成为他们口中的怪物——但她,只是因为想活着。
是啊。
只是想活着而已,那有错吗?
一个人类的女孩从小长大,她不期待着精美的玩具和可口的零食,也不期待着爸爸妈妈的宠溺与礼物,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要恋爱也要长大,也要有……
这些,对她都太奢侈了,所以她从不敢想。
别的都不要了,至少,请让我活着吧。
哪怕,那也是一种痛苦呢?
那是所有活着的生物,那是一个人类,最简单的本能与愿望啊。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她哭得那样伤心,也那样无助。
只是因为恐惧,那与血脉中的那分狂喜格格不入的感情。
渴望成为殉道者而狂喜的她,畏惧着死亡而失声痛哭的她。
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自己。
是那个怪物,还是那个女孩?
还是,二者皆是?
那个答案,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也没有人去解答。
直到那炽热的霰弹,与燃烧着的剑刃,将女孩的最后一点生命,也燃烧殆尽。
梅梅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在栉雨樱疯狂地望着她被黑樱一点点吞噬的那个当口,一切都变了。
一个生着金色头发的男人撞破了神社的大门,冲入房间之中,没有任何犹豫,就将那当空的女孩,当场斩杀。
“你在做什么!狮骑郎!!”
栉雨樱看着那在血泊中眼睛渐渐变成死灰的女孩,愤怒地吼道。
湛蓝眼神中,满是血丝。
“你越过线了,栉雨樱,梅梅子不是你能接触的世界。”
“你什么都不懂!!”她怒吼着将那恐怖的能量全数撞击向那个男人,刹那间就将他的全身骨骼与内脏都震得几近粉碎。
“我的,都是我的啊……”
她看着那已经死去的女孩的尸体,湛蓝的眼缓缓变得无神,仿佛已经失去了神智般在她的尸体上蹭来蹭去。
“野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得到梅梅子。”狮骑郎痛苦地说着,每吐出几个字就喷出一口鲜血。
在栉雨樱的身后,那个明明已经被斩成碎肉的尸体,又缓缓复原,站起,抱住了那女孩的尸体。
“野臣……你……”
“你不会得到她的……”那个男人在最后,诡异地笑了,他的眼睛中,那紫色的光芒,在刹那间闪烁到极致!
而后,金色的闪光照亮天际。
空间在那一瞬间扭曲。
野臣,梅梅子,狮骑郎,都从那里消失了。
只剩下栉雨樱,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房间中,失神。
“但是,她很快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栉雨樱的身后,那古神的影子已经缓缓浮现。
“你跑不掉的,狮骑郎,还有梅梅子。那是你,阻挡我的代价。”
她疯狂地笑着,
那夜的京都,格外漆黑。
【】
当女孩再次睁开双眼时,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苍白的雪中。
冰冷刺骨。
苍茫的白,遮掩天际。
她痴痴地看着自己已经如奇迹般变得完好的身体,和一旁已经成为血人般的野臣。
在她的左肩,那朵梅花形的西格蒙特,正在缓缓张开,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伴着那光芒一点点地零落,女孩的记忆也一点点地消失。
这个世界,仿佛在她的眼前缓缓消失。
那是梅花形的西格蒙特除了隐藏自己以外的第二个能力“追忆”,在狮骑郎将自己在那瞬间斩杀之时,就已经发动。
当宿主死亡时,让其还能维持整整七天的活性。
“零落成泥碾作尘。”
七天,然后在那一瞬间再凋零。
“只有香如故。”
那本应该是用来完成未尽的愿望的能力吧?但是,在那同时,自己的记忆也会失去。
所以……那也只是个笑话罢了。
她看着那在血泊中还未死去的野臣。
不禁失笑。
在最后的最后,这个男人燃烧全部从古神那里得到的力量,将梅梅子和自己传送到了这片北方的冰雪之中。
只是为了不让栉雨樱得到自己。
到最后。
梅梅子也想不出任何让自己留恋的理由。
于是她慢慢离开,将那个已经满目全非的男人,扔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这片苍茫的白里。
她慢慢行走,所有的记忆也在慢慢离她远去。
真好。
忘记一切,竟是这样轻松,又让自己快乐的事。
但在这生命的最后,那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呢?
她自嘲地留下一滴泪,在刹那就冻结成冰。
闪闪亮亮,掉落在脚底的雪里,被碾成碎片。
樱色的头发披散在风雪里,樱色的眼睛空洞而无神,深黑的衣裳,像一朵孤寂而黯然的死亡之花,盛开在苍白的雪地里。
为什么?
在函馆的雪里会有这样一个女孩?
不知过了多久,
也不知在那片冰冷的雪中,她又行走了多远。
在记忆重新开始,
少女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这个的开头,在明亮得有些晃眼的白光里,是漫天大雪中,那个生着殷红的眼瞳的女孩。
【】
记忆在那一瞬间完全拼合在一起。
与那最开始女孩陡然睁开眼睛的那道光芒似是重叠在一处。
当梅梅子再次睁开眼睛时,
出现在她视野之中的,依旧是那个殷红眼瞳的女孩,一切一切,仿佛都与最初时一模一样。
那样美丽。
那样令人难忘。
“你醒啦?”
白发少女被惊醒般的女孩的眼睛,蹲了下来,温柔地笑着。
她,还在身边。
梅梅子说不出话,似是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自己还在做梦吗?
为什么这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识?
为什么那种感觉,那样温暖。
那样让人不愿放手。
“姐姐?”
“嗯!”
似是怀疑,她缓缓地伸出手来,轻轻触摸那白发少女的脸庞。
很久很久,她才相信,那触感,是真实的。
于是,女孩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抱着白发少女的脖子失声痛哭。
像是小动物一般,那样无助。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啊……为了我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啊……”
“闭嘴。”
她轻声叱责。
“我管你是什么东西。”
白山竹双手捧住女孩的脸,将额头与她的额头贴在一起。
两只眼睛,那样进地贴在一起。
“现在你都是我的东西,梅梅子。所以我不允许别人就那样拿走,所以我也不允许,你就那样放弃自己。”
看着那双殷红色的眼睛。
那分压迫,那份不容分说的霸道,
明明是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莫名却也令人那样安心,
那双眼睛里,是令梅梅子觉得陌生的光芒。
她见过无数双从他人那里投向她的眼睛,有贪婪,也有**,有恐惧,也有仇恨。
但是那份眼睛里的光,是那样令她不知所措。
却也令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乐。
许久,她恍然。
少女那目光里所蕴含着的,不是别的。
是拥有。
拥有。
梅梅子,久久无法言语。
她的心里仿佛有无数句话在交织扭动,但是却都堵在心口,
最末了,她只说:
“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再……”
少女轻轻堵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说。
“我知道,但是……至少还有,不是吗?”
她愣了愣,似是不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应,许久,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对,至少还有。”
第一次,女孩那样温暖地,投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那样安心。
仿佛她,仿佛这个世界都要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