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女孩还是会做梦。
那是很枯燥,也很无聊的梦,没有意义,也找不到方向。
女孩只记得,每一次她总看见,在漆黑的世界之中,有一朵孤单的梅,静静地在枝头盛开,她绽放,也在凋零,绯红的花瓣一点点从她的花蕊上坠落,堕入无边黑暗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走不开,也移不开视线。
每片花瓣坠落之时,身侧都仿佛有无数似曾相识的幻影掠过,又在瞬间消失,破碎。
熟悉的人,音容笑貌,
曾经的你,我,她,
当这些在一瞬间从你眼前消失的时候,当过去的种种,消逝在你的眼前之时,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会哭?
会笑?
会悲伤?
会难过?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女孩自始至终,都只是那样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没有表情,没有话语。
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所谓遗忘,不就是那样的事吗?
所谓伤感,所谓痛苦,所谓快乐与幸福。
一起悲哀的遗忘中,一同消逝……
【】
“梅梅子?”
惊醒梅梅子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蔫蔫的女孩睁开眼睛之时,模糊的视线里,依然是她,如雪般的长发,垂在她的两旁,如血般的眼瞳,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哭了?”
白山竹轻轻拭去梅梅子眼角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泪水,柔声说。
“我……”
面对这个问题,刚刚苏醒的女孩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迷蒙的樱色双眼似是在努力地扫描着记忆中的每个角落。
但是,无论何处……都只是空白。
她要的答案,早已消逝。
“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眼角。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刚抬起的左脚还悬浮在空中,她的身体却一个踉跄往地上栽去……幸而,身边的白发少女及时将她扶了住,才没有一把倒在地上。
脑子好空。
好痛……
迷蒙的意识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面色惨白,用几乎只有她和她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姐姐……我不会走路了……”
只是做了这些简单的动作,只是吐出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女孩却已满头大汗,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
白山竹什么都没说。
只是轻轻抱起在她怀中虚弱地喘着气的女孩,走出了主控室。
【】
尽管舰队已经进入那颗黑色流星的周边领域内,甲板上的空气与风景,既不算新鲜也不算美丽,但是无论怎么说,总比内部沉闷而紧张的气氛,来得更令人放松。
白山竹将梅梅子轻轻放在甲板上的一处栏杆上坐下,自己也坐下到身旁。
虚弱的女孩轻轻依偎在她的左臂上,看起极为疲惫。
迷蒙的眼睛,注视着脚下的大海,没有焦点。
两个女孩,就这样在昏暗的天空之中,晃荡着双脚,一言不发地坐了许久。
“到外面来有感觉好些吗?”
白山竹关切地问,一边将女孩脸上散乱下的头发撩开。
梅梅子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嘴唇微微地翻动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话。犹豫了许久,却欲言又止。
究竟是因为害怕说出来,还是不想让身旁的女孩觉得难过呢?
但是白山竹只是笑笑,从虚空中打开门扉,取出两根巧克力棒来,一根递给女孩。
“饿吗?”
“不饿。”
但是梅梅子还是接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撕开包装纸,放在嘴里含着。
嘴里的热度渐渐融化掉坚硬的外形,香甜又带着奇特的苦味的暖流一阵阵流进肚子里,那独特的口感是种很奇妙的体验,不但旧世代的孩子们全都欲罢不能,就算是大人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偷偷吃上一口。
香,软,甜,腻,
一如曾经,在那片苍白的白雪里,饥肠辘辘的女孩,吃进嘴里的那股味道。
比起鲜血,比起腐肉,那才是一个女孩,应该品尝的味道不是吗?
女孩忽然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没有死亡的恐惧,也没有那夜晚之中无休无止的折磨。
不必再去伤害任何人,也没有人来伤害自己。
如此悠闲,和另一个女孩,坐在大船的甲板上凝望着大海,轻轻一靠,就能那样清晰地感觉得到从身体传来的热度,那样温暖,也那样柔软。
然后安心地,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悠哉游哉地晃荡双脚。
那样平凡,
也那样美好,
美好得……就像是梦境……
这一切真的是不虚假的吗?
这真的是……梅梅子能拥有的吗?
她慌忙,握住了身旁白发少女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
小小手心里满是汗水,却也那样冰凉而苍白。
她急切地转过头去,看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女,樱色的眼睛中已经有了几分红肿,那一汪浅浅的绯红中,已经波光粼粼。
究竟有多少的疑惑,究竟有多少的难以置信,沉浸在其中。
直到现在女孩还是感觉无法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太不合理了……
世界从她的身上夺去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所有在黑暗之中缓缓逝去的回忆都是鲜血淋漓,无论在何处都只有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在那条布满荆棘的唯一的道路之上孤独行走,
她忍受了多少,又哭泣了多少次,早已经无人知晓。
但即便那样她也愿意承受,无论多痛她也愿意那样行走,只是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简单都不能说是愿望,仅仅是生物的本能。
名为春日梅梅子的女孩,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是……即便是这最后的愿望也好……
这个世界……也不想让她得到……
她已经被杀死了。
在那一天,被折磨了她那么久的人,最后也杀死。
自始自终,她的生命都只是工具。
现在这虚假的生命,都只不过是肩上那朵梅花形的西格蒙特的“追忆”罢了。
在不断失去过去的记忆的同时,
没有意义地,延续注定终结的生命。
如果这条路的终点,女孩所行走的道路永远都只是黑暗就好了。
如果活着真的就只有痛苦与绝望,那么在这弥留之际,她也能够在消逝的记忆中,一点点地忘掉痛苦,安然离开吧?
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在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偏偏要让自己看得到希望呢?
“我在这里呢。”
白山竹揉了揉梅梅子的脑袋,轻声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在这所有记忆都将消失最后时刻,
在那些狗屎一般恨不得早就忘记的回忆之中,唯独让我有不愿忘记的东西呢?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温柔呢?
那对于梅梅子,究竟是怜悯,还是悲哀?
终于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樱色头发的女孩紧紧抱住了身旁的少女。
那样用力地抱着,手里的巧克力棒都沾了少女一身。
是啊,她不愿意放手。
巧克力棒也好,身旁的少女也好,都好想留住。
身边掠过的海风,脚下翻腾的排浪,就算知道那风景根本就是难看的不行也好。
或许她根本就不喜欢身旁这个少女,只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没有人对她更加温柔,她才这样依靠,
或许如果她有更多的选择,能够看到更多的事,见到更多的人,
她说不定也会遇上她真正喜欢的那个男孩女孩,享受一个还未长大的女孩本应该享受的幸福。
可是没有。
梅梅子拥有的,
一个人能拥有的,
就只有她能够触及的,能够握紧抱紧的那一点方寸之地罢了。
所有的巧合,从一开始都只是命中注定。
悲伤的也好,美丽的也好。
那只是你能拥有的,而已。
“姐姐,我开始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很多很多事,都开始想不起来……”
白山竹没有回答。
因为她知道,女孩也不需要答案。
“我本来很开心……因为我忘掉的都是我不想记住的东西。”
“但是……我……”
她只是,沉默无声,继续被拥抱着。
女孩犹豫着,还是没能说出口。
“姐姐,如果梅梅子明天还能记得你的话……就对你说。好吗?”
“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梅梅子,这样问她。
白山竹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了那片漆黑的云海之中,那颗燃烧天地的流星。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中闪烁过多少的可能?
无数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都在空中分崩离析,化作血沫。
洞悉平行世界的能力,在一刻全力运转。
她能看到无数种结局。
死亡,重生,胜利。
在无数个世界之中,那个少女所能做到的事,都不相同,无数条命运的连线或是中断或是通向遥远到无法触及的远方。
但是……无论哪一种,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无法观测到梅梅子与自己的结局。
是啊。
从一开始,梅梅子就无法被魔眼所观测。
因为名为春日梅梅子的女孩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斩断。
现在弥留在世界上的,不过只是一个空虚的幻影——或是鬼魂,执念。
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因为她也不知道,到明天,她的命运,与她的命运,会怎么样地交织。
不知道如何回答。
也恐惧这答案。
最后,她还是那样强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着梅梅子说:
“如果我明天能够回来的话,梅梅子就做姐姐的花嫁,好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听到这似是有些不讲道理的要求,樱色头发的女孩愣了愣。
抿了抿嘴,红着脸说道:
“喂,姐姐你呀是认真的吗?那种事明明要和男孩子……”
“我虽然问你了……但是不代表我会考虑你的意见哦。梅梅子?”
女孩笑了笑,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少女的肩旁上。
“笨蛋姐姐……我可没说不愿意呢。”
“你就等着吧……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来接你。”白山竹倒也是很轻闲地策划起来。“记得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嗯。”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再无言。
时间,就那样一点点过去。
女孩和少女也只是那样安静地靠着,坐在甲板的末端。
在漆黑的天空之中,云端之下,大海之上。
远方,舰队的侧边。
那颗燃烧着的黑色流星。
愈发热烈。
黑暗的火,
金红的刻痕,
似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