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杜兰。”
“在。”
高大挺拔的青年军官踏前一步，立正敬礼，等候着任务的指派。
将军朝他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你的近卫骑兵团将部署在乔弗里堡西南的树林。”他深吸了一口气，雪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着。“待我发出命令之后，近卫骑兵团作为先锋，引导十四团、十六团即刻向敌军右翼发动进攻，突破之后即刻迂回侧后，目标是敌军指挥阵。”
命令一出，指挥部内半数军官都倒吸一口凉气。
“左翼的步兵和飞艇将全力进攻，施以掩护。攻克敌阵之后就地利用敌军法阵原地固守，不计代价。”将军说完，名为夏尔的骑兵军官也只是敬礼，出帐领军。对任务毫无怨言。
夏尔走出指挥帐后，立刻与等候的副官们飞身上马，驰往骑兵团所在的位置。在他的左侧，大队的步兵肩扛长枪，手持秘术短杖，在长官的号令下踩着整齐的步伐前进或转向。术士们则身着更鲜艳的法袍，执一人多高的法杖，就位于每个步兵营的侧面。他们的灵能护盾和法术轰炸将会是步兵战列正面火力和防护的支柱。而在他的右侧——也就是军队的后方，文书人员和工程师们正在解算曲射火力的射击诸元，传令兵们快马加鞭地在各部之间穿梭，而也有些人与他一样是前线军官，领受命令之后由副官陪同着前往自己指挥的部队。在更后方，热气球和飞艇已经升空，他们将成为战场侦察和火力支援的重要力量。
夏尔逐渐靠近前线，很快赶上了一队正在前往侧翼的骑兵，他们的军服比之自己的要朴素一些，但仍然装备精良，头戴骑兵盔，身披胸甲，装备着重型杖剑和军刀，士气高昂——正是由他带领的诺曼帝国近卫骑兵团。
“杜兰上校！”领头的副团长见到夏尔前来，立刻脱下她的头盔，可是等到她定睛一看，眉宇间却又透出担忧的神色，意欲举起头盔挥舞的手臂也定在半空。“上校……”
夏尔·杜兰，身高一米九，身材匀称精壮，一头金发，一双碧眼。尽管并非是国家重臣或一方大将，但他作为前线将官和战争英雄，在军中有着巨大的人气。不仅仅是作战时英勇善战，身先士卒，而且与其他来蹭功名镀金的贵族子女不同，杜兰上校不仅不搞特权，平易近人，还以前线士兵的立场争取到了地位和待遇的改善。这就是为什么哪里有夏尔·杜兰，哪里就会有士兵们自发的欢呼——而他也往往会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兴高采烈地还以致意。
然而，副团长却发现今天杜兰上校的状态似乎很差：不仅军装和胸甲多处破损，往日飘逸的金发也显得凌乱不堪。等走近了再看，才发现他的脸上多了一个眼罩，遮住了他的右眼，而仅剩的右眼也掩在头盔的阴影之下。这样的杜兰长官与其说是胜利的象征，不如说是沉默的雕像。
刚刚准备上前欢呼的众骑兵们见到长官此种形象，也整个顿住了，随后沉默如同涟漪一般以他为中心一路传到队尾，他们默默回到队列，时不时拉住身下的战马使其不要弄出声响。
夏尔就这样黑着脸慢慢地走到队列前方，随后转向，面对全团将士简明地陈述了将军的命令。三两句读完，副团长的面色肃然，她似乎也理解了为什么夏尔的脸色如此之差了。突破阵线，直取中心，这本身就是极为凶险的任务，更何况他们所面对的正是极擅长秘术火力和阵地构筑的洛泰尔妖族。这些前额长角的异族，曾经让多少帝国的精锐湮灭于他们的法阵之下。而守卫军队指挥官的指挥阵想来也要更为难啃。然而——副团长揉了揉脸蛋，重新带上头盔——近卫骑兵团向来啃的都是硬骨头。作为全帝国骑兵部队的头牌，尽管已经大半缺编，突击手的任务仍然是义不容辞。
“是！”骑兵们齐声回答。
他们的长官沉默着驱马走过队列前排，走到头，又定在原地两秒，随后突然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扶耳倾听之姿。“大声点，听不见！”
整个骑兵团，五百余人，也立刻默契的重复了一边号令。
“是！！！”
这是他们与夏尔几乎约定俗成的战前互动。既然长官还能记起这茬，那就说明他的心情不算太差。
夏尔的脸也自此阴转晴，“好！”他恢复了豪爽的笑容。“很有精神！”
随后，夏尔跟战士们解释道，这是在昨晚的一次将官巡查中眼睛受了伤，又跟将士们开了些玩笑，最后发表了一番简短的演说整顿士气。昨晚这些后，他便领军朝着部署地点前进。
然而，副团长看着夏尔整顿队列，并带领骑兵团行进的背影，却又感觉他似乎在什么上面下定了决心。
她驭马跟在夏尔侧后，定定地望着他的侧脸。
在眼罩的遮挡下，实在是辨不清夏尔的眼神。
近卫骑兵团带领着另外两个团的骑兵，按照命令进入了战场西南的树林。于此同时，正面战线的交战已然打响。透过林木的遮挡，骑兵们仍然能看到大军与驻守乔弗里堡的妖族部队展开交火：步兵线列中错落地飞出了拖着长长尾迹的法术火球，笔直地朝妖族阵线飞去；作为回应，妖族的法阵亮起，并以更复杂精致的妖族秘术予以还击，而人类部队则开启灵能护盾予以还击，随后步兵们依照鼓点和号角，或是顶着伤亡继续推进，或是停下，架起长枪，举起短杖射击……每一刻都有数量相当的人类和妖族倒下，同两军高高飘扬的诺曼帝国和洛泰尔神权国的旗帜一样，双方的士兵站立时大不相同，可在纷飞的战火中满目疮痍地倒下后，倒是都变成了难以分辨的碎片。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他的手里挥舞着红色的旗帜——这是行动开始的标志。
“亚珀丽昂。”
“咦？”名为亚珀丽昂的副团长转头面向夏尔。随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长官在叫自己。“啊，是！”
“如果我战死了，”夏尔执起杖剑。“你要立刻接管近卫骑兵团。”
“欸？”亚珀丽昂眨眨眼睛。
“前进！”夏尔已经不再留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了。他按照计划带领全团发起了进攻，而亚珀丽昂也条件反射地进入了作战状态，双腿一夹，**的战马立刻迈步行进。
前进的命令从团长传达至各中队长，整个骑兵团开始行动了起来。从林中冲出的骑兵团将松散的阵型迅速凑近，由纵队变为横队。战马们迈着急促的马蹄快步前进，但尚未扬起蹄子全速奔跑；骑兵们将一人长的杖剑倒置平举，形成了两行齐整的骑兵队列。
整个过程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
一片阴影掠过地面。亚珀丽昂抬头，看到数艘飞艇飞过头顶，居高临下地为骑兵们提供支援；同时他们也看到当面的友军步兵正端平长枪，开启灵能护盾，对着敌军步兵发起了纵队冲锋。
“射击！”随着和敌兵的距离不断缩短，夏尔一声令下，骑兵们同时发动秘术，他们手中的杖剑瞬间齐射出一道弹幕。紧接着夏尔转回杖剑，令剑刃向前。他将武器高举，而身后的骑兵们也明白这样的意味，也跟着举起一片寒光之林——
“冲锋！”
夏尔的命令仿佛立刻让这支部队沸腾了起来。战马不再受限，全力奔跑，从夏尔开始，骑兵们都唰地将杖剑平持，锋芒直指当面的敌军。包括亚珀丽昂在内的全部士兵们也都齐声高呼“帝国万岁”，呼声排山倒海，马蹄令地面震颤，近卫骑兵团就这样在密集的队列丝毫不乱的情况下，由沉默的骑兵横队变成了呼啸而来的锋刃之墙。
刚刚蒙受了骑兵们的齐射打击后伤亡惨重的妖族步兵们尚未做出应对，便如同一张纸一般被捅破。近卫骑兵团就这样在友军的掩护之下连续突破两道敌军阵线以及一队前来阻截的骑兵，领着其他两个骑兵团向着敌军心脏冲去。
连续的冲锋让队列稍显杂乱，而也有不少骑兵手中的杖剑在发动冲击时折断——这些武器的剑刃与兼任长柄的法杖的接合处被特意制作地更为脆弱——于是便直接将之作为远程法杖使用，他们抽出军刀继续进攻，亚珀丽昂也在其中。夏尔的剑刃已经沾上了鲜血，但杖剑却并未折断，能够继续使用——这得益于他高超的战技。
妖族的指挥阵位于敌军阵线后方的一处树林，骑兵们进入时碍于地形也略微降低了速度。而敌方指挥阵的术士也趁机发起火力反击。连绵的秘术火球在队中炸开，有的骑兵依托灵能护体能够抵御，但更多受到攻击的直接被爆炸掀落马下。“糟糕！”亚珀丽昂看到侧前方领军的旗手受伤落马，立刻开始向着队列呼喊着。“重整队形！”
“重整队形！”
“重整队形！”
……
命令被逐层传达下去，然而没有了旗手的引导，再加之林中视野受限，他们都无法找到参照。眼见着队形越来越稀疏，对面的步兵却正开始结阵抵御，留给骑兵团重整队形并发起进攻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慢了一步，那么一头撞上了阵容严密的步兵方阵正面，骑兵们将在长枪面前迎来惨重的损失；而如果就这样队形不整地冲入敌阵，显然又不能发挥冲击力，而是陷于低效率的混战之中。
就在此时，夏尔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武器，随后纵马向前——
“砰！”
是一把燧发枪。相比于使用秘术的法杖，使用机械结构的它完全不需要任何发射前的法力调动，反应极快，但限于其糟糕的精准度和巨响，没人愿意继续研究这种黑火药武器。夏尔也只是自己出资买下，作为护身武器。
“砰！”又是一声。
但此时它震耳欲聋的巨响却成为了指示全军的重要信标。夏尔一边开火，一边招摇地从亚珀丽昂斜前方的队侧领先到所有人的面前。他自然招致了妖族的集火。但他一边用枪声指引部队，一边冒着密集的火力继续冲锋。火药的硝烟、溅起的泥土落到他的身上，又向后消散和洒落，仿佛拖着一条属于冲锋骑兵的尾迹，他也如同战地流星一般飞驰着。骑兵们循声或是循迹而来，跟随在他的身后，顺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楔形队列，冲向尚未集结完毕的妖族步兵们。
这一次冲击是决定性的，在冲垮了守备的步兵之后，失去了守卫的术士们也溃不成军，敌方主将在乱军中望风而逃。比起火力或防御，指挥阵更多是能够利用秘术方便地指挥军队。而失去了神经中枢，即便数量较人类多了数倍，妖族军队的溃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现在，指挥阵被攻陷的消息尚未传开，还有许多前来支援的敌军即将到达。迎在三个骑兵团面前的，是一场更为凶险的防守战。一旦指挥阵被夺回，那么正面敌军的溃退将会被延缓甚至被制止。这对于人数和火力劣势的人类毫无疑问是功亏一篑。
正面战场的形势正在恶化。诺曼帝国军为了掩护骑兵突击而加强过的左翼尚能维持，中线已经开始缓缓后撤，而相应的兵力有所削弱的右翼已经要坚持不住了。“轰”的一声，一艘飞艇燃烧着下坠，激起一片火海，仿佛是当前艰难战局的一个注解。
“下马备战，建立防线！”夏尔翻身下马，指挥着骑兵们准备防御战。一部分士兵执起杖剑作为长枪；失去杖剑的则手持军刀，执起杖剑的长柄，即法杖；另外一部分则俯下身开始操作妖族留下的法阵。
作为诺曼帝国的精锐，近卫骑兵们不仅精通武艺，同时也兼修灵能和秘术。除了骑兵，他们也能兼任枪兵、轻步兵和术士。
妖族的反攻来了。骑兵，轻步兵，乃至原本作为预备队的大队步兵和术士，都投入了进来。从火力对射到推枪对峙，再到面对面的喋血拼杀，战役的胜负围绕着这个孤悬敌后的骑兵部队，进入了最后一回合。
亚珀丽昂斩杀了面前的一个妖族士兵，转而又被另一名敌军击倒。千钧一发之下，一声枪响，夏尔将敌兵击毙，救下了她。
“下盘不稳。”他拉起亚珀丽昂，一边后退两步，一边用手势朝她示意，仿佛是一个老师傅在教导徒弟。突然，亚珀丽昂看到夏尔的身后跑来一个妖族轻步兵，挥舞着剑朝他袭来。
“长官——”
亚珀丽昂话没说完，只听“嚓”地一声，夏尔向后迈出第三步，顺势转身，借着腰身旋转将杖剑直接批下，当场将之结果。
那个瞬间，亚珀丽昂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这个人就是战神莫瑞甘下凡，能以自身号召全军，能及时应变掌握战局，能于万军丛中闲庭信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击败呢？
然而，到了妖族败退，全线反攻之时，在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中，她却没有看见夏尔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直到她和战友们重新跨上战马，准备追亡逐北的时候，夏尔仍然没有出现，只有他的战马仍然立在原地。
“如果我战死了，”此时，亚珀丽昂的眼前浮现出了夏尔那个令她预感不安的背影。“你要立刻接管近卫骑兵团。”
尽管夏尔是死是活尚未确定，但担忧，恐惧，悲伤、怅然，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是一时间涌入她的脑中。但是也在一瞬间，她立刻感到了一股责任感涌现而出。她摘下手套，抹了抹眼睛，大声呼喊：
“全团所有，杜兰上校……杜兰团长失踪，现在由副团长亚珀丽昂接任指挥！全员，准备上马，追击敌军……”
在如血的夕阳下，一个身影正在一旁的小丘之上注视着亚珀丽昂的身姿。看到最后，他安心地舒了口气。
夏尔走下丘顶，隐入黑暗之中。走了一段路，远离了战场之后，前方蹲在树根旁的一位少女连忙起身。
“走吧。”夏尔朝她走去。“‘后事’都料理完了，夏尔·杜兰在充分发挥了作用之后，在战役末期的肉搏战中死无全尸，战争的结局并未受到影响。”夏尔一边信口说些有的没的，一边捧起了少女的脸庞。
“抱歉，让我看看。”
少女体型娇小，身材稍瘦但仍显玲珑有致，淡青色的长发随风摆动，前额处则有一队初露的尖角——她是妖族人。严格来说，是诺曼帝国在三年前持续至今的“莱因战争”的敌国，洛泰尔神权国的妖族公民。
此时她正微微踮起脚尖，以便让夏尔看的清楚些。
“那个……眼睛没出过问题。”
她的双眼的瞳色却并不一致。左眼的瞳孔是青绿色，而右眼则是碧蓝。
“那就行。”夏尔放开手，妖族少女瞬间又矮了一截，只到夏尔的胸膛。
夏尔卸下了头盔和胸甲，又脱下了近卫骑兵团的军官外套，随手扔在地上，掏出火柴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少女看着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眼睛直直地盯了一会，随后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黯，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两步。
“走吧。”夏尔似乎也有什么想说的，但是想了想，摇了摇头。
就这样，一个诺曼帝国的精锐军官，和来自他敌国的一名平民少女，就这样穿行在西欧的山林和平原中。夏尔在前面，走的不快不慢，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身后的少女。而那名妖族少女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既不敢离他太远，又不敢太近。
随后两人便来到了莱茵河畔。一场血腥的战争就以这条河命名，无数人为此殚精竭虑，无数人死无全尸，诺曼帝国的皇帝和将军为了夺取它此不择手段，洛泰尔的教士和士兵们为了保卫它而血流成河。
而夜色下，这条大河仍然在宁静地奔流。血液总会流干，然流水无穷尽。
如同轻车熟路一般，夏尔找到了停在一旁的一艘小船，两人在天上和河里的两面星空下逆流而上。小船停在了一处渡口，二人走过被杂草淹没的小道，走过破败的小镇，最终停留在一处较为完好的小屋面前。这座房子的前院立着一对墓碑，上面铭刻着：阿刹迈夫妇，合葬于此。
少女在墓碑前蹲下，轻抚着冰冷的墓碑，低声絮语着：
“爸爸，妈妈。”
夏尔则是没闲着。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存放于此的大小物件和一袋钱币取走，随后又披上一件大衣，将军刀和燧发枪挂在腰间。想了想，又将骑兵杖剑用布裹得严严实实，背在背后。
用于护卫。
夏尔此时也在轻声说着什么：
“地图、干粮、雨伞、火药、燧石……”
终于清点完成之后，夏尔背起一个大背包，走出房门。那妖族少女见到夏尔来到门口，也慢慢地站起身。
“出发吧。今晚我们可以先渡河到黑森林联盟境内，到凯尔镇去过夜，然后再启程。”夏尔看到少女眼角带泪，连忙补充道，“啊，你想在这多停一会也行。我在院门口等你。”
少女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转向父母的墓碑，最后看了一眼，随后转身走向院门，到了夏尔身后大概两米的位置。
“夏尔先生。”少女清澈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你……要带我去哪？”
夏尔·杜兰抬头，借着星空找了找方位，随后向西方远眺。
“找一个远离战场的，有山，有海，有树林，有沙滩的地方。我是说，去阿奎塔尼亚的昂代亚。然后让你完成学业，快快乐乐的活着。我答应他们了。”说到这句话时，夏尔对着星空，感伤地一笑。随后他转向妖族少女，正色说道。
“丽雅·阿刹迈小姐，我向您的父母做出了承诺。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弥补哪怕一点点我所犯下的罪，但……我会把我所承诺的全部做到。”
名为丽雅的妖族少女思考了半分钟。但不论是对夏尔，还是对丽雅，这半分钟长的都像一辈子。
最后，丽雅迈出了脚步。“那……”
“出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