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妮娜翻了个白眼。“就当是修行了。”
“算了，结束了，该出去了。”夏尔长出一口气。“感谢这一晚的相互扶持，不过我现在得去找大部队去了。”
夏尔和叶妮娜一开始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
“哼，我也是。”
他们先后攀出洞口，在阳光下舒展了一下身子，又望着银装素裹的大地出神了好一会。
外面的空气仍然寒冷，雪层及膝，天寒地冻。夏尔的双手仍然冻得发紫，叶妮娜的伤口没来得及结痂便冻成了粉红。这样的气温仍然难以忍受。
但好歹太阳出来了。阳光的照射不仅带来了生理上的一丝暖意，也让两人的心境为止一振。
夏尔下意识地踏着积雪朝着高地顶端走去，叶妮娜也紧随其后。在两人的记忆中，他们所属的军队直到昨晚都在高地上。
在高地上——
做什么来着？
走到一处积雪较浅的岩石平面上，叶妮娜的脚步猛然一顿，夏尔则是迈出一步时顺势转身。经历了生死一夜的两人才明白过来，既然风雪结束，就意味着两人要重新为敌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连阳光似乎都在此刻冻结。夏尔和叶妮娜同时摸向了腰间刀柄，随后抽出军刀。
一堆积雪簌簌地从树梢落下。
夏尔执起军刀，侧身持起，直指对方的面门。
叶妮娜则是双腿微曲，刀尖向后，举在耳旁。
此时的天地仿佛彻底静音，静到夏尔能听见自己和叶妮娜的呼吸声，静到能听到风拂过刀口的细微振动，静到能听到略微加速的心跳。
尽管看上去双方都是纹丝不动，然而夏尔明白，交手已经迫在眉睫。地面的雪层中传来极细微的摩擦声，那是双脚蓄力的征兆。
一瞬之间，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弯曲的树枝挣断了积雪，琥珀色的瞳孔寒光一凛。叶妮娜蹬地垫步，起手甩了个刀花跃起批下；夏尔则是标准地举刀防御，距刀柄三分之一处挡下攻击，随后转动手腕祭出反击。叶妮娜转而挥出一刀，偏开了夏尔的刀尖，而后者也立刻收手，若再迟疑，他洞开的前胸便要遭受致命一击。
一回交手之后，叶妮娜毫不拖延地立刻迈步转胯，转变方向，拉近距离，同时借助腰身和肩臂的力量再度挥出一刀。夏尔后撤半步顺势偏斜，但叶妮娜的挥击行云流水，自如地从头顶、肩侧和腰际轮舞而出，又以结束的姿态为新的起势。起初夏尔还能做出些反击，但随后便渐渐的为叶妮娜掌握节奏。几次攻击险些夺了夏尔性命。
每轮交锋结束，叶妮娜都会挪动脚步，寻找机会，而夏尔也不得不跟着转动脚步，不留破绽。在一次交手中，夏尔瞅准空当，猛地探身刺出一刀，但等待他的却不是干净利落的格挡，而是略显绵软的用剑格接下——一时间夏尔有些困惑，这种直取中线的攻击，哪怕是这样简单的挡住，也根本守不住对方进一步的施压。
这种情况的后果当然不是剑刃交叉互推直到贴脸。而是在那之前，在中线上得势的一方便能掌控当面直刺这一最短攻击路径，进而赢得战斗。面对此情此景，当面的叶妮娜却没有果断地拨开刀锋或是攻击夏尔前出的手臂，而是偏转护手，别住夏尔的刀身，以近乎取巧的方式堪堪偏过夏尔的反击，随后执起军刀重新发起进攻。
叶妮娜在虚张声势。
这一交手之后，夏尔取得了这一判断。在交锋中反复占优的叶妮娜却没有能力发动一次压制性的攻击，面对夏尔的强攻，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安全的应对。夏尔还记得之前交手时，叶妮娜的力量震得夏尔手臂发麻，精灵在更高灵能禀赋下本应更加占据力量的优势——
——原来如此。
夏尔不再为叶妮娜急促的攻击苦恼，他转而找准机会，迎着挥来的军刀发起进攻。在用护手抵挡的同时，用刀尖威胁着叶妮娜的面门，后者神情大变，急忙收刀回防。夏尔就这样抢下了这一节拍的主动权。
自此，攻守相异。在刀锋的交击中，夏尔凭借着力量上的优势，强硬地压制住了每一次叶妮娜夺回主动的尝试。叶妮娜开始踉跄后退，而夏尔步步紧逼，在叶妮娜准备出刀的前一刻破坏她的架势。夏尔越发强势稳健，而叶妮娜却仿佛心态崩溃了一般，徒劳地反击着。最终，她脚下一个不稳，摔下了岩石，随后仰面朝天地落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虽说受伤并不严重，但叶妮娜的双眼失去了光采，面如死灰，仿佛没有瞑目的尸体。
“你的灵能消耗严重，尚未恢复。”夏尔走到她身旁，低下头，夺下了她的武器，叶妮娜毫无反抗。“你可以直接逃走，我不会追。”
“……为什么？”叶妮娜的嘴蠕动着。
“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夏尔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去。
叶妮娜试图支起身来，却又无力地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她不知为何，伏在地上开始痛哭。
“啊啊啊啊！！！”竭斯底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估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崩溃了。夏尔叹了一口气，这种情形他不知道见了多少次，大部分是新兵，有时也会是一些前辈。他不想关心敌人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已经给了对方存活的机会，如果这之后叶妮娜要寻死，那也和他不相干了。
夏尔想要迈步走开，却发现叶妮娜的手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死活不肯松手。
“……”
夏尔叹了口气。
“你自己找死，我可是没招了。”
“团长！”
正欲拔刀挥下之时，一声叫喊从坡顶传来。近卫骑兵团的战友们找到他了。此刻二中队队长带着几个士兵从坡顶徒步跑下来，接着便看到了地上的叶妮娜。
“真是太好了，团长，您也活着。其他战友们都在营地里等着您呢。”
“我很好。”夏尔点头示意。“战局的最后怎么样了？”
“我们赢了。只是……”
“只是？”
二中队队长叹了口气，“回去之后副团长会给您更多信息的。话说这家伙难道不是……”
“没错，敌军的一个精锐军官。”夏尔答道。“被打到精疲力尽了，把她绑好带走。”
“是。”
“杜兰上校！”夏尔刚刚来到营地门口，亚珀利昂便跑出来迎接。“真是太好了，您还活着！”
“这话我已经听过一遍了。”夏尔摆摆手，随后环顾了一圈营地内部，发现除了大量的精灵俘虏之外，人类士兵的数量却比起700余人明显少了很多。“所以说，昨晚的战局如何？”
“哦，昨晚暴风雪肆虐的时候，第聂伯汗国的俘虏们也帮了我们一把，总算是齐心协力——”
“呃，我是说，波兹尼亚战役的结束阶段如何？”
“嗯……”亚珀利昂有些低落。“您突然从战场中消失后，我们差点没有压制住敌军的最后一搏。到后面，整个高地都打成了一场混战，我们损失近半才最终击溃了敌人的抵抗……”
损失近半。
也就是说，现在整个团就剩下三百多人了。
夏尔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气息颤抖地缓缓呼出。如此往复数次，才慢慢平复下来。
“亚珀利昂•布尔纳中校。”
“在。”
“十五天禁闭，只准喝清汤和黑面包。”
“……欸？”
“这是你之前违抗军令的惩罚。”夏尔此刻面无表情。“战役的主要责任不在你，我的突然消失才是主要因素，我会向上级请求处分。”夏尔闭上眼睛，扶着额头又顿了两秒，才继续说道：“虽然我现在确实心情很不好，但我不会让它影响赏罚执行的。”
亚珀利昂煞白的脸此刻才稍微恢复了血色。但她出于愧疚还是不太敢面对夏尔。于是她只好把夏尔消失的原因弄清。“上校，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她。”夏尔转过头去，朝刚刚被押送进营大门的叶妮娜示意。“突然袭击，我被她撞到，落在山坡底下，在洞口里过了一夜。”
亚珀利昂立刻转向叶妮娜，眼神里燃烧着愤怒和些许的自责。而后者却只是用无神的眼睛看向她，眼神里只有无力感。
夏尔记得，亚珀利昂刚刚从阿尔比恩被调来近卫军时，便是这样一副眼神。而那个叶妮娜，当初却是和如今的亚珀利昂有着相似的神态。
啪！
亚珀利昂咬着嘴唇，噙着泪水，将巴掌甩在叶妮娜的脸上。几个看到了这一幕的俘虏立马站了起来，又被手持武器的诺曼军士兵逼了回去。
“亚珀利昂。”
夏尔的提醒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亚珀利昂又转过身来，站在夏尔的面前。
“团长——”说到这她突然有些哽咽。“我，我一直在唱反调，拖后腿，闯祸……我这个副团长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赶紧擦了眼泪关禁闭去。”夏尔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好好冷静下来，再写份检讨。在这里哭没有用，你要想清楚以后怎么避免错误。”
“是。阻挡行军，违抗军令，指挥失当造成伤亡……我都会，都会总结的。”
“重要的是以后要怎么做。另外——”夏尔补充了一句。“我说过，战役的损失我负主要责任。”
崩溃的叶妮娜进了战俘区，崩溃的亚珀利昂进了禁闭室。现在夏尔回到了团长的位置，开始统筹接下来的事宜。
不光是接应的两个骑兵团，就连本应在今天到来的军队主力也没有到——大概率是因为风雪延误。这样规模的大雪很可能在日后造成道路结冰，可以预见的是，双方针对波良城的争夺会延后很长时间了。
然而，相对的，驻扎在这里的近卫骑兵团也就成了一支孤军，而且还是损失过半，还带着大量俘虏的孤军。
夏尔翻开亚珀利昂昨晚留下的文书记录：
2247名俘虏，缴获马匹1230匹，骑兵军刀2765柄，灵能护符1034件，粮食包括……。
“不错嘛……”夏尔点点头。
如今要做好在这里长期驻扎的准备，如何管理士兵和俘虏的粮食，如何维持秩序，又如何保持军纪，处理尸体……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此外还要继续加强营地，将之改造为半永久的级别。但更重要的，还是要准备面对可能的第聂伯军主力前来进攻。
夏尔一边在纸上做着记录，一边翻看着其他的统计资料。
时间也就这样过去了半天。
这时，营地门口又出现了一阵喧闹。
“让我进去……我是信使！信使！”
夏尔连忙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发生了什么？”夏尔问向执勤的士兵。
“团长好，这个精灵，说他是个信使，从第聂伯汗国来的，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他就尝试着塞金币贿赂我们。我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先把他解除武装再说。”
“毕竟见军爷总得孝敬孝敬嘛……”
“你怎么证明你是信使？”夏尔朝着自称信使的精灵问道。
后者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了一张被雪浸湿了的，皱巴巴的证件。
“……”夏尔和卫兵交换了下眼神。这张证件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看不清究竟写的是什么。
“解除武装，押进战俘营。”
“唉唉唉！不是，我有其他的方法！这上面有灵能感应的纹路，第聂伯汗国的军队都认识的！但凡是精灵都认识的！”
“人类能认得出来吗？”夏尔追问一句。
“呃……”
“那有什么用，押走！”
“哎，不是，我们那边不是万万没想到你们一打五还能赢的嘛……不不不，军爷息怒，刀先放下，没有贬低你的意思……”那名信使正一边挣扎一边解释，突然他朝人群里定睛一看——
“那……那位女军爷！她，她肯定认识！”
“谁？”
夏尔顺着信使的视线望去，发现了用栅栏圈住的战俘营区内，蹲坐在角落的叶妮娜。她身上的制服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还是能看出军官的身份。此刻她正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叶妮娜少校。”夏尔从军衔徽标上认出了她的军衔。随后拿过信使的证件，朝她示意。
叶妮娜站起来，走到夏尔的面前。
夏尔朝证件内注入灵能，随后其果真如信使所说，浮现出了一个复杂精致的图案。
“你能帮忙看一下这个图案代表什么吗？”
叶妮娜机械地点了点头，看了一会后说：“信使。”
“害，我就说嘛……”信使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久，最后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
“那个……既然在这里胜利的是你们诺曼帝国，那我也得朝你们通知了。”
夏尔点点头，召集了除了关禁闭的亚珀利昂外的其他几个中队长和参谋。
“好，人都到齐了……”信使打开一封被牛皮纸包裹的信，这封信保存的很好，并没有被浸湿。
“第聂伯汗国，大汗克利耶夫•奎赞，国相霍伦斯基•唐……”信使拖着长腔开始念那一串冗长的官职和称号，乃至后面的繁杂的礼节性文字。听到这个腔调，战俘营里离得近的一些精灵士兵也凑了过来。这一封信念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结束。
“所以说……”夏尔从长长的文章中只听出了一个信息：“停战了？”
突然入侵的第聂伯汗国，至今仍然占据着数个城市，在南罗斯兰拥有极大势力的第聂伯汗国，就这样放弃了所有的占领地区和掳掠的人口，撤军停战了？
“毕竟……大汗的情妇暴毙身亡了，如今他正悲痛欲绝，实在是顾不上战事啦。”
“搞什么鬼……”一名参谋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人类和精灵大半的伤亡，在这背后数万大军的对抗，波良城十几万性命所牵挂的罗斯兰战争，就因为一个情妇便终止了？
所有的牺牲，决策和拼死努力，没有因为敌人，也没有因为天气而失去作用。到如今却因为那个大汗的一时兴起，便全部扑了个空？
这样下来，哪怕是直接听亚珀利昂的，直接退出这场战役，战争的结局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原来，比起在早已天亮的石穴内发动灵能的叶妮娜，朝一场结局早已定好的战争里投进去了六百多条人命的夏尔，才是更愚蠢的那一个。
“什么？！”丽雅也气的大叫了起来。“那这个大汗有为什么要发起这场战争？”
“后来我们得知，那个奎赞可汗，也不过是为了他的情妇而发动的战争——想用抢来的金银财宝来取悦她。”夏尔说到这也是黑着脸。“但是据我所知，大概在一年前，他就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可汗被判刑？”丽雅在被窝里换了个姿势。“谁判的？”
“具体我不清楚。”夏尔抬头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叶妮娜•提诺维尔……”
在停战通知抵达的三天后，被大雪困在波兹尼亚高地的诺曼军已经不再将第聂伯骑兵们作为战俘关押了。经过夏尔和被推举为代表的叶妮娜的协商，两方共同使用，共同维护一个营地，直到道路重新通畅。
这一天，夏尔刚刚处理完一些日常管理事务，走出帐篷，便发现叶妮娜正朝他走来。
“走。”叶妮娜已经不再如几天前那样颓废，但眼中仍然没有什么神采，反而多了分阴沉。
夏尔也是同样，这场战争的荒诞结局和骑兵团的惨重牺牲仍然在拷打着他。
“你找我做什么？”
“心里没劲，陪我练练。”叶妮娜回过头来。“我想你也肯定差不多。”
“蒙对了。”夏尔和叶妮娜仍然保存了之前的互相毒舌的对话模式。
两个人沉默着走出了营门，来到了山林之中。
随后，叶妮娜开口了。
“我所在的部社，是一次内乱中被击败的那个。我和我的乡亲们受够了王室的压榨和欺凌。我曾经以为，只要赢下这场战役，就能以此邀功，换取尊重了。紧接着，这个命题又简化成，只要打败你，我就能赢下一切。”
这才是那场对决中，叶妮娜突然崩溃的原因。她的身上曾寄托着一部分族人的唯一希望，随后绝望中的她又将打败夏尔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很可惜，当今大汗并不打算把他的人民当回事。”夏尔接过话茬子。
两人彼此致意，摆好架势。
夏尔执起军刀，侧身持起，直指对方的面门。
叶妮娜则是双腿微曲，刀尖向后，举在耳旁。
“这个国家需要改变了。”
随即，她挥出第一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