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记忆的时候，是三岁。
那时的记忆里，只有三种事物——残缺破烂的天花板、因吃不饱饭而大哭的孩子们、总是困扰地笑着的中年女性。
希尔这个名字，就是那位中年女性给我取的。她也给其他孩子起了这样简单好听的名字。
那时的生活很难让人不抱怨。
喝着有异味的水、仅仅只能果腹的面包、起不到遮风挡雨作用的天花板。
在这种环境下，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像我一样的孩子因为饥饿和疾病死去了。而一旦有人死去，那位中年女性总是会带领所有人为他（她）祈祷，祈祷他（她）来世能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我们就这样见证着一个又一个同伴的离去。
不知不觉间，这已经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直到五岁，一直过着仅为活下去而活下去的生活。
而五岁时，我们又迎来了一名同伴的死亡。
只是这一次，这位同伴——就是那位中年女性。
我还能清楚地记着，她即使在灵魂即将消散的那一刻，依然对我们笑着。
仅仅只是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又或是想说但是声带已经不再工作了。
我们一起埋葬了她的尸体，并献上了我们最后的，也是最真挚的一次祈祷。
之后，便是各奔东西。
有人做起了小偷；有人被抓去当了奴隶；也有人连一周都没挺过去，在垃圾桶旁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不过，当时的我甚至会非常的羡慕那些死去的同伴——至少他们不用再受苦了。
我不知道有过多少次随他们一起的想法。但我不想到最后也要这么痛苦地离开。至少，至少让我最后可以发自内心的露出笑容。那样的话，就会让我觉得这一生不总是痛苦，而是也有幸福的时候，也有可以让我发自内心喜悦的时候。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不接受，也不可能接受这种人生。
于是我开始到处搜寻食物。不管是人来人往的过道上偶然发现的脏了的面包，还是垃圾桶里倒掉的剩饭——一切可以在我的身体里转化为能量的东西，我都毫不在乎地往嘴里塞着，拼命地塞着。
这让我成为了少数活下来的几个人中的一人。
——但这种生活不可能长久。
终于有一天，我也染上了疾病。
我开始连续好几天发高烧，呕吐不止，每一天都仿佛身处地狱一般——也许本来就是在地狱也说不定。
因为呕吐，我的身体变得相当容易脱水。于是，我转移到了一处水源。
——一处生活污水排放处。
我找不到干净的湖或是河。这种事物在维克城是不存在的。
我想着，比起被各种矿物燃料污染的河水，生活污水反而容易下咽。
至少不会立刻因为中毒而身亡。
于是我在那个排放处附近停留了下来，过着跟之前没两样的生活——除了疾病一直折磨着我。
我的身上附着一层淤泥，头发长到如果不刻意拨开头发就完全看不到前方的程度。
我的头发因为污泥在上面变干而变得硬邦邦的。简直就像在头上套了一个硬纸壳一样。
那时的我，经常用乌黑的手在地上写写画画。
画出当时跟伙伴们游戏的场景；
画出大家一起祈祷的场景；
画出那个中年女性照顾我们的场景；
画出曾经的点点滴滴。
画出一切可能会被称为幸福的场景。
我想，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死去的时候会更开心满足一点呢？是不是到时就可以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了呢？
然而从排水管中涌出的灰色污水就像是嘲笑我一般。不管我画得再美丽再丰富多彩，那灰色的污水总会将其冲刷得一干二净。仿佛在提醒我——
——那些日子，不过是幻影。
＃＃＃＃＃＃＃＃＃
那一天，在下雨。
我用从小一直穿到现在的对我来说过于宽大的陈旧外套蒙上了头，双手抱着膝盖。
猛烈的风不断地吹着。我的手脚几乎失去知觉。
我能感受到身体染上的疾病正在抓住这个机会在我的体内肆虐，将我的身体折磨的乱七八糟。
我躺了下来。
躺在了污水排放口的旁边。感受着自己灵魂的消散。
七年的生活就像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
闪过了大家的脸；
闪过了看腻了的破烂天花板；
闪过了那个一直照顾着我们的了不起的女性。
我发觉自己快要死了，于是拼命想要扯着脸颊露出笑容，作为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对抗。
而刚一勉强提起嘴角，便有异物流进了我的嘴里。
咸咸的，又有点苦涩。既不是雨，也不是喝惯了的污水。
反应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我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生活！？
那声绝望的吼声我现在还清楚地记着。那不是别人，正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
那声吼声仿佛榨干了我最后的一丝力量。我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横流。
身体变得冰冷，巨大的孤独涌了上来，意识渐渐远去。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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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
——不是小时见过的破烂天花板，而是由精心打磨的木材做成的天花板。
我稍微低了低头，盖在我身上的是纯白色的被子。仔细一看就能明白这种被子相当的昂贵。我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
——难不成，这是死后的世界？
我不由得这么想。
而旁边穿着从没见过的衣服的棕发美丽优雅的女性在对我温柔的笑着。
她告诉我这里是哈代家族的一处宅院，自己被捡到然后带到了这里。
我也明白了我被拥有巨大财力的家族捡到了这一事实。
之后，我被带到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这里有着巨大的镜子，而桌子上摆满了精美的小物件——而且是肉眼可见的昂贵。
那位优雅的女性告诉我这里是化妆间，说要帮我化妆。
之后被拒绝无用地带到了镜子前。
而在愣着看了一会儿镜子中的人后，我开始止不住的流眼泪。
——我...我的头发原来是这么亮的蓝色啊...
我记得我说了这句话，然后一直在哭。
这期间，那位女性只是温柔地从背后抱着我。
后来，我知道了那位女性的名字叫做黛丽儿。她是这处宅院的女仆长，也是哈代家族的领袖布鲁诺·哈代的青梅竹马。
是她，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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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在学习如何做一名女仆。
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虽然黛丽儿小姐告诉我自己的生活被保证着，自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可我坚持要接受女仆的训练，并希望之后可以作为一名女仆留在哈代家族。
我想把自己本已逝去的生命献给哈代家族。
七岁到十四岁，我一直过着学习各种常识、掌握各种与女仆有关的知识、以及作为女仆听从命令这三件事。
黛丽儿小姐经常会带我到街上逛，给我买各种好吃的食物。
我很感激黛丽儿小姐。
我认为自己正在接受着过多的好意。
虽然黛丽儿小姐经常会跟我开奇奇怪怪的玩笑，但也是拜这所赐，我开始慢慢的会笑了，也会说一些俏皮的话了。
我在这里——这个宅院中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说不定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生活污水排放口。
我时刻提醒自己若是黛丽儿小姐没有发现我的话，我早已死在了那里。恐怕连尸体也会被虫子啃食干净吧。
我以这样的心情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过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丰富快乐的生活。
而转折点，是我十四岁时的某一天。
老爷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推门进去，老爷坐在放满了文件的办公桌前。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夫人——艾丽莎·哈代，财政大臣文森特·阿德莱德的次女。而在泡茶的是黛丽儿小姐。
老爷让我坐在了一张沙发上，然后直截了当的告诉我要我去当多丽丝·哈代大小姐的专属女仆。
我当时心想这绝对不可能做得到。
像我这种从垃圾堆里，从臭水沟中被捡来的污物怎么可能有办法去做多丽丝大小姐的专属女仆！
而我推辞后，老爷这么对我说了——
——希尔，在这里的人没人会在意你的身世。你相当优秀，可以说是我雇的女仆中最认真干练的一名。多丽让你来照顾的话我会很放心。而且虽然由我来说有点奇怪......多丽她是个天才。她的头脑相当好，才五岁就已经看起了难懂的史书，也懂得融会贯通，运用到生活中。而且多丽有着相当程度的骄傲和自负，需要一名跟得上她的步伐且能纠正她的错误的优秀女仆才行。可以拜托你吗？
被这么说了之后，让我没办法拒绝，只好接下这个工作。
出了办公室后，我来到多丽丝大小姐的房间。
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询问了可不可以进入后，房间内发出了一声美丽空灵到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这声音指示我进去。
开门进去后，我看到了一位像是天使般可爱的少女。
她的脸庞就像是夫人一样温柔令人舒心，而眼神却像老爷一样充满了智慧。黑色的长发随着从窗户吹来的风而摆动着，发丝拂过那白皙的脸庞，勾起了那个神秘精灵的淡淡微笑。
——多丽丝·哈代，这是我的名字，请多指教。
只见多丽丝大小姐说完这句话后，合上了书，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
我连忙单膝跪下，为这位我配不上的主人献上最高礼节。
——多丽丝大小姐，今后希尔的身体任您差遣。
——叫我‘小姐’。
——欸？
——我说，叫我‘小姐’。你不觉得‘多丽丝大小姐’这个称呼太长念起来太没有效率了吗？所以叫我‘小姐’就好。
——是...小姐。
——很好。
多丽丝大小姐...不对，是小姐。小姐的说话内容与语气都相当傲慢，而且成熟的不像是只有五岁的样子。
——那么，你先出去吧。我要看书。
——那么，小姐您需要喝茶...
——不需要。马上出去。
美丽成熟、同时又自负傲慢——这是我对小姐的第一印象。
可我一定要做这份工作。这是哈代家族给我的任务，不管多么艰难我都会努力完成。
因为我知道，这跟喝污水、从垃圾桶里找东西吃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之后一年里，我一直认真服侍着这位小姐。
——小姐，请不要这样做，很危险...
——闭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进来跟我说话。
——可是...
——马上出去。这是命令。
——......
我在这一年里总是被这位小姐冷遇。
小姐她其实并没有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而是完全不提要求，对我采取完全无视的态度。只有想要新书的时候，才会要求我为她去买。
而且小姐相当擅长辩论，思维十分敏捷。如果和她讲道理的话一定会败下阵来。
不过，在小姐刚六岁没多久，却改变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口吻，换上了优雅得体的说话方式。对我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我当时相当错愕，毕竟小姐的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我不禁问了小姐改变原因。
一如既往的“闭嘴，快出去”并没有到来。小姐跟我讲述了原因。
——因为我看了一本关于人际交往的书。上面写着‘温和的谈吐是人际交往的润滑剂’，也写了‘给予对方基本的尊重会减少人际交往中的冲突’。我分析了一下我平时的行为，发现这两条我都没有做到。这样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引起没有意义的冲突。所以我改变了我说话的方式。我讲明白了吗希尔？
——是......
我在那一刻真正理解了老爷说‘小姐是天才’是指什么了。
是那无与伦比的学习能力和执行力。
如果分析出什么是正确有效率的，小姐就会去执行。
那时我不禁感叹——小姐真的相当厉害。
而小姐是这么说的。
——当然，因为我多丽丝·哈代是美丽优雅的天才。达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应当的事。
相当自信傲慢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也让我明白了小姐的本质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美丽成熟，同时又自负傲慢。
我对小姐的第一印象直到现在也没有必要进行丝毫修正。
而几个月之后，小姐开始不时地表扬我，说我做得好。
而原因——自然是小姐又看了新书，学习到了新的知识。
这次好像是一本叫做《人才管理办法》的书。
听名字就是那种我不喜欢的书，但小姐却对这本书赞不绝口，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到了小姐七岁后，小姐不知为什么看起了之前从没看过的礼仪类书籍，并学会了书中的复杂礼仪规范。对老爷、夫人的称呼也从“父亲”、“母亲”变成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这件事总能听到老爷和夫人的抱怨。
而在小姐溜出去这件事发生过后，小姐就变得相当粘我，之前明明喜欢一个人看书，但现在总是会叫我陪着她。
我自然乐于被小姐这样对待，每天过着比服侍小姐之前还要开心的生活。
——但现在，在我看到那个笼子里的魔族少女，看到她那衣衫不整，伤痕累累的样子后，我意识到了自己其实跟这位少女只有运气上的差别而已。
如果不被黛丽儿小姐发现的话，我毫无疑问会死。
而这个少女的处境甚至更糟。
看到台下那些想要买下她的人的阴森诡异的脸，我就知道这位少女之后绝不会有一丝希望。
说不定连在水沟旁静静死去的权力都没有。
我坐立不安，看着小姐，希望小姐会因为同情她而买下它。
但小姐自始至终眼神就没有一丝动摇。
这时，我想起了小姐是拥有相当强的学习天赋的人。这种场景，可能小姐在了解奴隶制后就已经预想到了。
所以小姐一直冷静地看着拍卖的过程。
想必即使在这个时候，小姐也还是在学习吧。
我也不禁在内心劝自己，这种少女的惨剧在全国各地都常有发生，救下她并不能改变什么。
可在这时，我又想到了那条水沟、那个排水口、那个忍着污水的异味硬将其灌下肚的肮脏的我。
那时的我，一定是希望获得拯救的吧。
那么，说不定这个少女的内心中，也期望着有谁来拯救她吧。
——小姐...
我不由自主地出了声，叫着有能力改变少女悲惨命运的多丽丝·哈代大小姐。
但我又开始思考——自己已经被拯救了，再去向拯救自己的哈代家族索取什么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
但这时——
——希尔，想买下那位魔族少女是吗？
小姐猜出了我的想法。
这让我十分慌乱。我没想到小姐听到了我在叫她，而且还精准地猜出了我的意图。
——不...那个......小姐怎么看这次拍卖？...
我希望确认小姐真的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想拯救这个少女的想法吗？看到一位未来可期的少女将要身为奴隶被使唤到死这件事，就没有一丝同情吗？
黛丽儿小姐问了一下是不是我想买，但我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小姐。
我迫切的想知道小姐的想法。
——以我的知识，这次拍卖不存在法律上的漏洞。虽然是奴隶买卖但有好好的按照奴隶拍卖的原则在执行着......不过希尔不是期待我这么说吧？
小姐看向了我，那翠绿色的眼眸仿佛要将我这个人整个看透。
我不由得避开了小姐的眼睛。
不过小姐没有介意，接着说到——
——我反对奴隶制。我认为这是一种相当差劲的人才使用方法，简直就是极大的浪费。明明作为奴隶的人只要好好教育的话就可以带来比作为奴隶要多得多的价值。说不定其中就可能出现好几个像吉尔格教授一样的天才。而且以这次情况为例，还有可能引来国际纠纷——毕竟布拉维尔帝国没有禁止贩卖其他种族。
呵呵，是呢，小姐一直是这样成熟有智慧，分析事物又相当的理性。——我不禁在内心苦笑。
虽然我从小姐口中得知了小姐反对奴隶制，但却完全看不出小姐有想要救下那个少女的意愿。
我不禁绝望的说道——
——...是吗...小姐才这么小就有这些看法真的很了不起......
我逼自己张嘴回应了小姐。
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如果小姐不在这里，我很有可能会哭出来。
为那个可怜的少女而痛哭。
——希尔是想要引出我对奴隶制的反对和对这位可怜的魔族少女的同情，进而买下这位少女来帮助她吧？
小姐突然的一席话说出了我内心的愿望，让我恐惧不已。
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要恬不知耻地要求小姐为了我的愿望做些什么......
看着小姐那一如既往智慧到极致的宛如审判一般的眼睛，我的心脏宛如被毒蛇缠绕，强烈的恐惧袭来，让我无法抑制地低下了头喊道——
——对不起小姐！
对不起！就我这样的人还想要要求小姐！
对不起！就我这样的人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对不起！就我这样的人明明被施了大恩却还是不满足！
对不起！就我这样的人......
——我会买下那位魔族少女的。
——欸？
什......么？
小姐...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我会买下那位魔族少女的。
小姐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黛丽儿小姐，可以请你原谅我的任性，帮我买下那位魔族少女吗？
——遵命，大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她...说要买下那位少女！？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姐美丽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而小姐看向了我，温柔地笑了出来。
——我愿意为了你买下她。
这句拥有无比分量的话语击溃了我的泪腺。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小姐，谢谢你！
真的非常谢谢你小姐。无论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小姐你的这句话，一定拯救了两个来自阴暗水沟的不断挣扎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