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叶离并没有立刻卸下他的装备。他无视了蹲在空荡荡的食盆边发出抗议的我,直接往床上一躺,应该说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发出吵闹的鼾声。这家伙一时半会肯定是叫不醒的了,对他再熟悉的我也就不再强求。既然没得吃,至少也要找些事做,所以我跳上床,趴在他身边睡了一觉。
猫会不会做梦呢?人类曾经发出这样一个问题,而事实是,我不仅会做梦,而且我做的梦比现实还更像现实:我看见我躺在用最柔软的毛绒堆成的高台上,身边是一群服服贴贴地侍奉着我的美丽母猫;我只要一抬爪子,叶离就会马上将最干净最清澈的水用双手捧着呈送到我面前;小鸟和鲤鱼就围着我打转,只要我一张嘴就会自动断成几截跳到我嘴里;那些波斯猫,短毛猫,折耳猫之流都臣服在我之下,露出肚皮在地上滚来滚去,试图取悦于我;楼下的那只拉布拉多就淌着口水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脖子上拴着铁链,四只脚都带着防虫圈,笼子外它够不到的地方围了一圈的肉骨头,而我则一边在真皮打造的绳子上磨着爪子一边从高处观赏着它的窘态。这才是我应该经历的现实。
我的现实在凌晨被一阵嘈杂声打破了。睁开眼一看,叶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用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床垫。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咕哝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我打了个呵欠,然后就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三十分钟后,叶离结束了他的妄想,准备翻个身时,发现了一脸鄙视地看着他的我。我们对视了几秒,叶离突然一声大叫,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身。
“对不起,我忘记你的饭了,苏!”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翻下来,又惊叫了一声,一脸遗憾地看着身上已经布满褶皱的衬衫。
在我进食迟到许久的晚餐的时候,叶离洗了个澡。随后就一直呆在书桌前,用被称为“笔记本电脑”的盒子在鼓捣些什么。里面一个叫做“屏幕”的发光方块有着让人类无法自拔的魔力,叶离曾经在不用上班的日子里除了上厕所之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玩意儿。顺道一提那连接着屏幕的黑色板子因为有着弹性十足的凸起和恰到好处的温度,一直是我十分合意的睡床。平时只要叶离一打开笔记本电脑,就拉起了阵地争夺战的序幕,当然大多数时候是以我获胜而告终。
今天我决定以一个温厚主人的姿态默默地守护着他,让着奴仆也是身为主人的一种关心嘛。
叶离在板子上灵活地动起了手指,屏幕上依次显示出了一个个汉字。当“车祸”、“卡车”、“惨烈”这几个词排成一列时,叶离右手一动,跳出了一堆颜色鲜艳的图片,这差点让他当场摔板子。他用手挡着眼睛将刚才的结果清空,重新输入了关键词,这次打开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网站,首页的照片是一个胖胖的人类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最上方的图片中用粗劣的艺术字印着“某某热线”,这好像是本地新闻媒体的官方网站。叶离的目光扫过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最后点进了位于下方不起眼角落的一个链接。
《丰田直接钻入货车底下被碾成碎片,小车驾驶员当场死亡!》
说的似乎是前天下午发生的一起惨烈车祸。我凑到屏幕前将里面的文字从头看到尾。什么嘛,说的不就是叶离负责处理的那件事么。里面说到了有群众在现场发现了白色的粉末,怀疑司机系毒驾,然后是一堆关于司机背景的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最后警方表示得等待化验结果出来云云。看来媒体得到的信息相当有限,至少车子是被抢的这一点他们尚未知晓。叶离将报道来回看了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关掉网页。这种地方新闻的热度一般不超过三天,三天内若没有更有冲击力的消息,也就到此为止了。
“毒驾。”叶离又搜索了一下这个词语的意思,突然他狠狠地将笔记本电脑一推,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抱起,举得高高地,又猛地向下沉,又举高,又放松力道,我吓得心脏都要飞出来了,拼命用指甲抓他的手,但一点都没用。这样来回十几次之后,他又突然间清醒了过来,一脸歉意地将惊魂未定的我放到地上,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对不起,苏。”他双手合十地朝我低下了头,“线索实在是太少了,一切都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来支撑我的想法。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查,完全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走,我的判断是否错误,我竟然一点证实的办法都没有。”
错误不是很正常的吗?你又不是小说里什么神机妙算的大侦探,就算是再厉害的侦探,也总有需要纠正自己想法的时候啊。
为了安慰他,我举起爪子狠狠地朝他脸上拍了过去。
第二天,叶离睡到了快中午才起床。他昨晚情绪非常低落,一直在屋子里绕着圈圈,我知道他在思考昨天所经历的事情,我也知道无论他绕一百还是两百个圈都是得不出什么像样的结论的。事实证明,他起床后的样子跟昨晚一模一样。
“今天的工作是……啊,对了,跟百里妹妹约好了。”叶离失了魂似的将衬衫西裤随便地往身上一套,然后将端坐在食盆前等待上供的我拦腰一抱就出门了。
“不好意思啊苏,因为百里妹妹很喜欢你,麻烦你今天陪陪她。”叶离嘴里说着抱歉,但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他将我往摩托车的踏脚板一放,突突突地就启动了引擎。为了不被甩出去,我只好全程死死地抓着叶离的裤腿,一路上对他施以烈焰之怒视。
叶离一路风驰电掣,没多久就到达了那个东山苑。这次守大门的换了一个年轻的保安,他醒着,而且精神饱满地玩着手机,我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头抬都没抬。
今天似乎不是上学的日子,当叶离按响门铃之后,穿着睡衣的百里雪蹦蹦跳跳地来给我们开门。看到拼命扒着他手臂的我,她惊喜地大叫一声,将我抢了过去,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小苏!终于见到你了!”
我可不想见到你。
“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哦!”
区区恩惠。
“有鱼干和鸡蛋哦!”
喵喵喵。
辛玥就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央,端着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啜着。看到我们进来,她站起来微微欠身,又坐了回去。
叶离也点头致意,脱了鞋,如履薄冰地走进了客厅。
百里雪将我抱在怀里又亲又蹭,弄得我毛都乱糟糟的,要不是看在她会呈上供品的面子上,我早就在她手上狠狠地来一口了。
跟叶离的单间公寓不同,这个才称得上叫做一个“家”,进门有一个过渡到客厅的玄关,虽然又窄又小,但已经足够承担起它应有的功能。客厅简单地用白色的油漆涂了墙,现在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现出里面的石灰层。而从其中一面墙可以看出,这屋子的主人曾经试图用墙纸来掩盖这些历史的斑痕,但仅仅贴了半面就放弃了。
叶离十分拘谨地在沙发的最边上坐下,百里雪咯咯地笑道:“小玥听说大哥哥要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看来眼镜少女对叶离是完全不放心啊。
叶离问:“你哥哥不在吗?”
“不在。”百里雪回答地很迅速,“他跟朋友出门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晚上吧。你找他有事吗?”
“嗯。关于昨天你说的那件事,我想听听他的看法。”
“那你可以问我,我了解的。”百里雪十分兴奋地凑到叶离跟前,说,“我昨天忘记跟你说了。我昨晚问了我哥哥才想起来的。”
叶离眼前一亮,忙问:“想起什么?”
“上一次,就在上一次哦,上一次我哥哥不小心把胶水掉在阳台,结果里面的胶水都倒出来了,弄了一地,但是哥哥他又急着出门,就没理这个,结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衣服又被拿进来的,跟现在晾在外面是同一套。”
“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来了哦,我想起我哥哥曾经不小心把胶水弄在阳台上的事,我就贴在地上看了,没有,没有任何足迹。”
“胶水覆盖的范围有多大。”
“从窗户那儿过一点,到晾衣杆下一片吧。”
“也就是说,只要踏进阳台,就一定会踩到。”
“是的,胶水是完全透明的,肯定不会被发现,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我自己想错了。结果就发生了第三次。”
叶离皱起了眉头,做出了思考的动作。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我吃完小鱼干,开始舔爪子为止。
“我懂了!”
叶离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了,他猛地站起来,往玄关走去。
留下我跟这两个家伙在一起那还得了,于是我连忙跑过去冲着他叫。
就在叶离准备将我抱起来的时候,辛玥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如果你是想去找什么东西的话,我已经去过了。”
叶离动作僵住了。他机械地回过头,重复了她的话:“你已经去过了?”
“是的,这个小偷有惧高症。对,就是你现在所想的。”
“……”
“你认为将小雪内衣拿进室内的跟企图偷窃月牙豪园的是同一个人,结合起来考虑就可以知道。一,月牙豪园的围墙并不是那种不能翻过去的高度,顶上也没有任何障碍物,小偷完全可以在晚上通过翻墙进入小区里,但他并没有这样做;2,小雪的内衣被拿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在阳台的胶水上留下痕迹,那是因为对方是站在离阳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将内衣拿进来的,对方不敢走上阳台的原因就是害怕看到楼下。综合这两点,我们就可以推测出对方有惧高症。啊,不好意思,胶水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我到楼上找东西的时候,就往比较靠里面的地方找,结果在门缝里找到这个。”
她拿出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透明拉链袋往叶离扔了过去。
我从没有见过叶离的表情如此丰富多彩,如果不是我必须保持一贯高贵的形象,真要笑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了——噢,猫是不会笑的。
叶离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接住了袋子,但他并没有打开,他将袋子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对辛玥投去怀疑的目光。
“我哥是警察。”辛玥淡淡地说。
小偷有惧高症这个结论并不严谨,而且就算真的有惧高症,也没能解答百里雪的内衣被拿到室内的原因。也就是说,这些只不过是业余者的狂欢而已,对靠近事实没有什么帮助,除非能够找出小偷同时还有“惧快症”什么的,不然也难以解释车祸的理由。我呲了呲牙,回到百里雪身边,向她索求说好的鸡蛋。
叶离回到客厅,坐回刚才的位子。他拉开袋子的拉链,将内容物倒到桌子上。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上面布满啮齿类动物啃咬的痕迹,指的就是老鼠。我凑过去嗅了嗅,上面残留着烘烤饼干的香气,很明显,那个小偷用拿过饼干的手去碰这本小册子,引来了饥饿的老鼠们,结果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就被啃食得千疮百孔了。
叶离小心翼翼地翻开小册子,立刻就被第一页那潦草的字迹击倒在地。我睁大我的火眼金睛看了许久,也没能将上面的符号跟我认知中的文字联系起来。也不知道是执笔者没上过学还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看懂而有意为之,总之对于旁观者来说,解读的难度大概并不亚于那些。
叶离粗略地翻了几页,抬头向辛玥投去求援的目光,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叶离只好找了一页比划比较清晰的,他盯紧其中一个字,并将小册子换了几个方向看,:“这是个‘正’字!”
辛玥干巴巴地拍了几下手,说:“恭喜恭喜,你找到了一个我也看得懂的字。”
她接着说:“后面一页还有两个字可以勉强认出来,是一个四字词。前面两个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月牙’,我认为就是‘月牙豪园’的意思。我能得到的信息也就是这么多了。”
“你还忽略了这个。”叶离翻开一页展现给大家看,他手指着那个正什么什么下面的一副画着几个凌乱的相交方框的图案。
“这个是什么?看上去就是随便乱画的。”辛玥对叶离的说辞不以为然。
百里雪也走了过来,我正想跑,就被她拦腰抱起,搂在怀里。她一屁股坐到叶离旁边,伸出脖子去看册子的内容。叶离连忙拉开距离,这又让他往辛玥那边靠了过去,于是辛玥也往另一边稍微挪了挪。
“嗯……”百里雪拧起眉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许久,说,“有点像数学的几何图。”
叶离笑了笑说:“这不是几何图,你看。(他翻到第二页)这一页的‘月牙豪园’文字下面也有类似的图,这是地图。”
“地图?”
“是的,准确说来,应该是简化版的建筑平面图。虽然很难看懂,但我估计,对方是在考察了目标建筑的周边环境之后画下来的。”他指着与一个圆角方框下边交错的一条短线说,“你看,这里是大门。”他又指着方框右下角的一个没封口的椭圆,从“椭圆”里伸出的一条线直接画到了纸的最底端,“这是目标住户住的那栋楼。这条伸出来的线我猜就是视线,表明了对方从哪个角度来观察这栋楼。”
辛玥点点头说:“勉强可以说通,但还是有些牵强。”
“确实,让我们回到上一页。”叶离顿了顿,百里雪会意地给他倒上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接着说:“‘正’字后面还有两个字,而下面也是一副类似的图,我们可以推定,正什么的,就是别墅的名字。为什么说是别墅呢?因为下面这个方框内的圆圈占了很大的位置,所以这个方框是院子,而圆圈是建筑本体。你看,在方框上边和下边都各有一根斜线,这应该是前门和后门。”
辛玥问:“你怎么看出来是别墅的,也有可能是公寓啊。”
“公寓很少有前后门吧。”
“也可能是停车场哦。你看这个方框里点了几个点,不正是放车子的地方吗?”
“不是,这是监控摄像头。”叶离坚持道,“你看其中一个门那里,是不是有个大一点的点,那就是保安。”
“也可能是公寓的守门人啊。”辛玥抬了抬眼镜。她是以手掌托起眼镜梁的,跟叶离的姿势完全不同。
“不是不是,这就是别墅。”叶离的声音已经失去刚才的自信了。
“那你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解答。”
“呃。”
叶离用中指将眼镜梁往上推了一下,这并不是调整眼镜的动作,他平时的动作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镜腿,他做出这个动作,表示他脑筋正在转动,一般都是在寻找借口。
他跟女朋友相处的时候就经常看见他这样。男人真是易懂的生物。
也许是他终于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说法了,许久之后,叶离就像被虏获的将军一样不情不愿地垂下头颅,说:“好吧。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别墅了。”
百里雪惊奇地问:“一开始就知道?”
“我看到‘正’和下面的图就知道了,我的一个客户就住在那个区域。那是一个别墅区,叫‘正镜馆’。”
辛玥点点头:“早点说不就行了吗?”这一句说完,她又低头喝水了。
百里雪欢呼一声,力道一放松,我就立刻溜了出来,躲到叶离后面。只见她拉住叶离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走吧,走吧,快点走!”
叶离明知故问:“去哪里?”似乎是任何作品的固定情节一样。
“当然是正镜馆啦!没准在哪儿可以找到更多难以解释的谜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