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尽,更鼓停歇,鱼肚初露,东方既白。
眼看这一夜便这么惊心动魄的闹将过来,此刻黎明在即,天光翳翳,环顾四周时目所能及的却仍旧只有无穷无尽浩瀚无边的青藤树海。
四下间顾盼了一下,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想起来楚杨适才交代的我的任务,又不由得叹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一根青色的藤蔓从侧面甩将过来,我微微的一惊,连忙的伸开了涂满鲜血的右掌,将掌心正对着那藤蔓扫来的方向,那抹黏淤在掌心的暗红色甚是好使,袭将过来的青藤在欺到我身周三四尺左右时,浑然一滞,不甚粗张的枝茎止不住的颤抖,方才还如毒蛇出洞般的藤蔓此刻软软的垂了下去,看来就像是失却了生命一般。
再次无奈的叹了口气,一来是感叹楚杨的血果然如他所说,能在这般险地庇护我不受这藤蔓荼毒;一来却也是有感自己这一番铤而走险的举动着实是胆大妄为,然而因为早先把话说得太满,也兴许是有些鬼迷心窍,我居然就那么没头没脑的答应了楚杨提出的那个破敌妙计。
……
“这林海道术甚是棘手,虽然以威力而论不过尔尔,却胜在这青藤繁衍无尽,不休不止。纵然是贫道有转魄在手,与之拼斗初时或可占尽上风,然而时间一久,彼虽未长,此却已消…如此若是不能伤及其根本,贫道必是有输无赢。此外据贫道观察,此术大约不过为布阵之用,青剑太乙祭出此术,仅为铺垫,之后怕是还有更高深难缠的术法相候…若是如此,贫道与其正面相斗的胜算更小。”他伏在我耳边,低声分析道。
我听得眉头大皱,本来他说已有计较,我还很是欢欣鼓舞了一回,却不想他这俯耳一言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咬咬牙,想到了如这厮所说,除他之外还有那道骨仙风的八师叔在外接应,当下颇有些满怀希望的提醒道:“不是还有八师叔在,唔,再加上他的话,是不是会好一些?”
其实我内心里想的是,楚杨再加上他八师叔,俩人就足够把青剑太乙放平了,为情势所迫没咋好意思直接说罢了。
然而现实却让希冀满满的我很是受伤。
“八师叔专研卜卦筹算之道,御剑之术不过尔尔,若也身陷此阵中,恐怕顶多足以自保,甚或是可能还需贫道分神护他,要说帮忙,怕是有些无望。”楚杨面不改色的这么揭着他自己师叔的底儿。
这么个说法我有些难以接受,毕竟相比起这般不靠谱的楚杨,衣发飘飘的八师叔看起来还是神仙范儿十足的,不曾想却是绣花枕头?!拜那读过的无数修仙言情小说所赐,我很是不想承认他的说法是真的。
然而,神色淡漠的楚杨却又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在这事儿上诓我。
总之,八师叔这么个念想算是没了指望,如此看来就算他来了也白瞎。
“那你说该要怎么办?这么个劳什子海如此厉害,我们要怎么逃出去?”我只能这般没出息的追着楚杨问道。
这厮高深莫测的抿抿嘴角,而后淡淡的续道:“说是棘手,却也不算束手无策,喏,姑娘试想,此阵虽然看来枝繁叶茂,千头万绪,然而究其根源,终归仍是那一粒孽因子所化,是以其根本也便在于此,只要能摧毁此物,林海界阵必定不攻自破。”
听他那般侃侃而谈,初时我还一阵心下大定,然而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事儿有点悬。
“唔,这么说是要找到那颗,孽因子,唔,就是之前青剑太乙从天上扔下来的那个闪着绿光的珠子吧?可是那东西我们去哪里找啊?我就记得当初,那东西落在地上的位置大概距离我们有个一两百步的样子,可是那之后你我这一通乱跑,早都找不到北在哪儿了!”我心事重重的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楚杨淡淡的答道:“不妨事,这林海之阵既是此物所化,那么此物必然在阵中无疑!”
看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再联想他给规划出的,那所谓孽因子的可能所在地范围大小,我感到一阵绝望。
“这见鬼的林子方圆至少一千好几百丈,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找那么一颗小小的珠子,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我咬牙切齿的指出了这个办法的疑难所在,再想想,又补上了一句,“还好那东西绿光四射的,总算比较容易分辩,远远的应该就能看到。”
不曾想,楚杨那厮听罢了,若无其事的反驳道:“唔,姑娘此言差矣,孽因子深埋地底,方能催生发芽,抽枝繁茂。”
“什么,那该死的东西还埋在地底下,那要怎么找?你以为你是土行孙吗?”我更按捺不住的大声埋怨道。
楚杨呆了一呆,我还以为他终究认识到了自己的办法是如此天方夜谭,这厮却疑惑的问道:“那是地仙一脉中前辈,姑娘你怎识得?”
我还识得孙猴子猪八戒呐!
然而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否则说将出来,保不齐又是楚杨的老相好,估计还得听他如数家珍的跟我唠叨一通他哪年哪月跟人家一起降过妖捉过怪,或者是大家一起帮唐僧从东土大唐去往西天送过快递什么的。
见我不答话,他倒也不甚在意,而是低声接着说道:“唔,大海捞针倒不至于,如何寻到此物,贫道心里尚自有些计较,姑娘且安心,听贫道细细说来。”
我连忙点点头,让他说下去,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道:“姑娘先请细看,适才我们所遇的青藤,与眼下是否有所不同?”
他这一提,我不觉的转头过去盯着那些渗人的植物打量了一番,又在脑海里回想了些许,方才思虑着答道:“好像,之前的那些,整体上要粗状那么一些的样子?”
“不错,正是如此,姑娘试想,此阵由孽因子而来,开枝散叶,渐次繁衍,乃至于斯,然而也正因此,恐怕愈是离孽因子近的藤蔓,越是粗壮,反之,只需寻到最粗壮的一根藤蔓,那么孽因子便必在它佐近无疑,只需顺藤摸瓜,当能觅到此物。”他一击手掌,有条不紊的说道。
我一愣之下,也堪堪明白过来了这个道理,然而想通了这一环后,之后我们须得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所谓最粗壮的一根青藤了。
虽然这个任务比起来在茫茫林海中挖地三尺寻找一颗倒霉催的珠子,其难度系数相对的降低了一点儿,可是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也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仅凭肉眼观察,仅能大致区分藤蔓枝茎的粗细,若要精确的找到所谓最粗的一根,除非管窥蠡测,否则别无他法可想。
然而想也知道,这些一门心思想把我勒死的青藤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的让我拿根皮尺去测它们的三围的。
就在我考虑是不是可以用概率统计之类的知识来进一步降低难度系数的时间,楚杨若无其事的问道:“姑娘在思考何事?”
“还能思考什么,当然是在想怎么找到最粗的藤蔓呀。”我一边沉思一边答道。
“贫道倒有办法,姑娘可愿一同参详?”他淡淡的说道。
我闻言不由得有些被当猴耍了般的屈辱感,这厮分明已经想好了一切,却坐视我在那里一个人苦恼。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努力的保持了向人请教时应有的基本礼貌。
他微微一扬首,斜望向天空,我也好奇的跟着玩过去,但见九天之上一袭青绿色的影子飘飘然的掠过。
“办法就在她身上。”他望着那个俏生生的背影,相当有把握的说道。
我甚是不解:“她,青剑太乙,难不成她自己还会告诉我们哪一根藤蔓指明了那劳什子孽因子在哪儿?”
“便是如此!”那双如蕴星辰的眼眸眨了眨。
“唔,你说详细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打破砂锅问到底道。
神色自若的男生淡淡说道:“办法很简单,待八师叔送剑来后,贫道便与她单独放对便是。”
“这算得什么办法,不还是要你一个跟她拼个你死我活,打个天翻地覆吗?你又未必一定能破此阵,能赢过她。”我诧异而略不屑的说道。
他抿抿嘴角,不可置否的答道:“便是如此不假,贫道未必便斗的过她,然而,以贫道的修为功力,若只是攻入她近身,迫她完全发动这林海界阵的最后手段,当不是很大的问题。”
“可是那之后你怎么办?她若用出最后手段,你对付得了吗?”我连忙语带担忧的问道。
“不知道!”
这么个回答干净利落的让我都想打他。
“那你这是去玩命啊?”当下我没好气的喝问道,
“非也,贫道如此,只是要引出最粗最强壮的一根青藤。”他简短的答道。
这一下我也依稀明白了些许端倪。
这些青藤看似鲜活灵动,实际上,在目睹了楚杨独个儿对付了成百上千根之后,约莫的可以判断出来,越是粗壮的藤条越是不好相与,换句话说就是愈粗的藤蔓愈厉害,那么可想而知,青剑太乙的这个林海之阵若是留有最后的杀手锏,那么这封卷一手十有八九须得依靠全阵之中最粗最有力的一根藤蔓来发动,如此便能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分辩出最粗的青藤来。
“那么到时你便可以砍了这根藤蔓而后顺势找到孽因子了,对不?”我自作聪明的接道,然而楚杨却凝重的摇了摇头。
“难,她青剑太乙司掌天地木道,经她之手发动得绝杀之击,恐怕就算是在下,若正当其冲,顶多也就能保全性命的,要想破之,千难万难。”处事平淡如他,说到这里时居然极少见的流露出了一星半点的不甘与不服,甚或是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期待。
望着他这般神情,我心下一惊,跟着便不由自主的抱过他的胳膊,这般说辞让我之前的希冀又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心理落差太大,让我不由得颤声道:“那样该要如何是好,难道说你真要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不成?我,我可不答应你这愣头青再一意孤行,不顾自己!”
想起此君之前自残取血的坚韧决绝,我只觉得一阵担忧不已,心下虽然早就已经给这厮坐实了变态受虐狂的身份,却仍旧不忍他为了我去性命相博,以身犯险。
他有些悠悠的答道:“姑娘安心,贫道虽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然而面对这区区林海之阵,倒还没做了拼命的打算。”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就算是你一剑在手,也最多就是在这道术里保全性命而已吗?那,那…”我犹豫着,却不知道该要怎样说下去,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然也,若是硬碰硬,贫道确实很难在此阵中讨好了去,然而,贫道独个儿不行,却还有姑娘相助不是?”他话锋一转,一双星眸意味深长的望向了我。
“我,我区区一介凡人,而且体弱力微,这样能做什么?”被他这样询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当下也不遮掩的就这么反问道。
“非也,其一,姑娘乃是娲神遗脉,绝非普通凡人;其二,说要姑娘相助,却不是要借姑娘本身之力。”他摇头说道。
这番话听得我有些摸不到头脑,干脆一言不发的示意他继续。
“姑娘适才有言,可以贫道之血克制此阵,是也不是?”他这般的提醒道。
我点点头,仍旧没有打断他的话头。
“故此,就由贫道在明,与青剑太乙正面邀斗,尽量的逼出她的最后杀手,也就是最为粗健的那根藤蔓;姑娘则携着贫道之血潜在暗处,一旦贫道不敌,便以贫道的无相之血相助。”他口说手比着这般解释道。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总算明白了个大概,此法似乎可行,然而具体的细节却还有待推敲,于是乎便一边想着,一边提将出来:“可是,你若不在身边,我岂非立刻就会被这些青藤收拾了?而且我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用那血来助你?”
他胸有成竹的一一答道:“莫怕那些青藤,到时你有贫道的无相血在手,这些东西对你避犹不及。唔,相助贫道的方法也简单至极,只要你能找到那藤蔓,将贫道的血涂在那藤蔓根茎之上即可,就算届时那东西太过强大,一时间不会因贫道的无相之血而化作尘芥,然而不管如何,它终归或多或少的要因此受创,继而显露破绽,此后的事情便交予贫道就好,定然会好生的招呼它。”说道最后时,这厮露出了一个狷介而张扬的笑容。
那笑看的我一愣,却不及细纠,只能继续的提出自己想到的问题:“可是,这青藤林如此之大,就算你能将之引诱出来,也保不齐他出现在哪儿,若是到时,那东西出现的地方距离我十万八千里远,要指望我的腿脚,怕是你给那东西撕的你师父都不认识了,我还没跑到地方,更别提涂血的事儿了,那不完蛋了吗?”
这一问让他也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低声的答道:“贫道也没辙,只能赌它一赌,猜一猜那东西大概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这个要怎么猜?”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几乎呈现一种完全的秀逗状态,只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问。
“唔,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姑娘且想,此阵乃是始于一颗孽因子的,之后抽枝展叶,渐次扩张开来的,虽然及至此时,这青藤林已经绵延千八百丈,然而这一过程却是有迹可循,依次增长的,是以只需逆之推想,便能寻到个大概所在。”他颇有把握的答道。
然而这几句话却听得我云里雾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见我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于是耐着性子再跟我解释道:“喏,姑娘你想,这就好比一个八卦,必定是太极两仪在中,四象次之,八卦再次,六十四卦再再次,此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可演为六十四卦…”
说起八卦这个东西就让我想起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引入眼帘的,挂在蜀山别院我的房间天花板上的那东西,登时倒足了胃口,同时一阵三尸神经暴跳。
“眼下什么情况?别给老娘整这天书,给老娘好好说人话!”想起自打住进蜀山别院之后每日的黎明惊魂,我翻着白眼歇斯底里的打断了这厮兀自滔滔不绝跟我科普的《太极八卦学导论》。
许是这段时间对他客气惯了,楚杨明显的不适应我突如其来的发火,当下老老实实住了嘴,想了一下才小声给重新解释道:“就是说,估计那东西出现的地点,大致当在林子中心处,虽然无法知晓的详尽,该当相距不远,好歹不用姑娘满林子的跑路了,嗯,到时贫道将姑娘先行放在那附近便是。”
看他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下自软了,舒了口气,在脑海中把他所说的这一切连贯起来想了一遍,仍是有些惴惴的,于是跟他提出了心中的不安:“这么个办法好像不太保险,唔,别的不说,万一那东西不是出现在这林子中央附近,我们该当怎么办?”
他抿抿嘴角,用轻缓而信笃的语气,诚恳的说道:“贫道也不得而知,可是总这么耗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贫道尚且无碍,姑娘你肉身凡胎,怕是应付不来。因此只好赌它一赌,毕竟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跟她拼个死活这么一条路而已。如何,姑娘可愿舍命陪君子?”
他这番话虽透着无可奈何,却说的很是潇潇洒洒,大有些生死一言决的豪迈。我听得有些耳热,又想起他早先说要保护我的誓言,不觉的有些痴了,当下愣愣的点点头,待回神过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即口是心非的揶揄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倒是说说你那点儿像是个君子,分明就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土匪。”
楚杨却不以为意,甚至在那个瞬间,仿佛是我第一次的看到这个一贯淡然如水的男生泯然一笑。
那笑容,甚是好看。
“君子也好,土匪也罢,出家人不在乎这些,贫道只问姑娘可愿?”他哂然说道。
我被他那带着笑的目光瞧的甚是不好意思,却又倔强的不想在他面前低头,只好办了个鬼脸,马马虎虎的掩饰过自己的羞涩,跟着故作嫌弃的嗔道:“都被你带上贼船那么久了,这才来问我愿不愿意,就算我不愿又能如何?罢了罢了,这一趟是刀山火海也陪你走一遭了。”
楚杨抿着嘴角,那方才的笑意若有若无,我长长的出了口气,感觉心中有什么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