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俯仰一梦 其下

作者:Racyjackma 更新时间:2021/5/17 8:32:07 字数:5355

“千年弹指一挥间,万土旦夕化十洲,十国统归一金鼎,不过俯仰一梦也。”少年郎轻拨琵琶,故事便如此开始了。

首先当然是风云变化的天地,千年难见的神迹。

母神凯雅的愤怒将大地击碎,一统天下的伟业从此成为泡影。

接着驰骋沙场的英雄,万变算尽的谋臣。

最后则是盘桓在时代洪流中的深沉黑暗,令人心寒的背叛,令人胆寒的阴谋。

这便是少年郎最拿手的故事之一——赤羽朝太祖皇帝苏靖羽征伐十国。

故事开讲的同时,渔都北的另一头,一支迎亲的队伍正热热闹闹风风火火走过留风街,穿过隆湖街,踏上了通向阿好姑娘的小食肆的小路。阿伯正打包好了行囊,而阿好姑娘着皱着眉头盯着那条小路,双手交叉握在一起。

阿好姑娘爱听少年郎的故事,可她最为钟情的却不是少年郎最拿手的帝王故事,令阿好姑娘顶顶喜欢的是一出近几十年才传开来的话本——《红衣游侠闯八州》。

这故事不算长,讲的是几十年前名冠九川十州的红衣游侠,无虑宫百年一出的卧蝉智者,当时北幽锦家的三小姐锦画屏,独闯八州,孤渡七川,最终以一人之力消灭了盘桓于泗州江江匪的故事。

第一次听完少年郎的故事之后,阿好姑娘说她那一个月的梦里都是这位英姿飒爽的女侠,她说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她一样穿着一身血染红袍,痛打豪绅恶少,斩杀强人恶匪。

可梦毕竟只是梦,她也知道,等阿爹攒够了钱,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她的未来。

她也晓得,现实里的江湖与故事里的不同。

而那正奔着她而来的迎亲队中,领头的那位便是德仁庄的老管家,便是个从江湖来的人。

这位年近花甲的老汉曾经在湘澜江跑过码头,当过船员,混过堂口,是个不怕事的狠角色。几十年前德仁米庄的老爷去湘澜江的渡头盘货的时候被几个强人劫了,全靠当时在渡头卸货的领头才保住性命,那之后他便将这领头聘为了自家管家,替德仁米庄做些需要点江湖手段才能做好的事情。

而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替他们家那位少爷迎亲了。

车队带上他一共二十五人,一路敲锣打鼓恨不得把每条街每户人家的窗户都给敲开。

隆湖街过后是一条小巷,老管家一挥手二十来人立马站成了两列走进了巷子里。

蹲在巷口玩耍的孩童见这热热闹闹的大队不仅没有凑过去讨喜钱,而是纷纷哭喊着从巷角逃走……

朴香宛老板这钱着实没有白花,今日来朴香宛喝茶的客人,比平时多两倍不止。

站在管账小生旁乐呵呵数着进账的老板本是听的有一搭没一搭,那管账小生有老板看管着也不敢分神。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板不再低头盯着账目,而是往少年郎那边伸长了脖子,生怕自己听漏了故事。记账的小生见老板入了迷,也偷偷松懈下来,分了半分心神到少年郎的故事里,手头的账目写着写着竟不自觉的讲客人的名字写成了苏靖羽,九赤乌,万里虎这些故事里的英豪与枭雄,要不是老板嫌他胡乱拨弄算盘的声音太吵,将他一巴掌拍停,这账本只怕不一会儿就会变成一册话本。

挨了一巴掌小生却是心中窃喜,算盘都不让打,他自然也不用去记账了。于是他便顺理成章的听起少年郎的故事来。

而客人们更是听的如同是入了魔,失了魂。有的糕点含在嘴里忘了咽,有的茶杯举在嘴边忘了喝,有的听到精彩之处倒吸了口气,硬是憋了半晌才喘了出来。

少年郎这一讲便是一上午。直到饭点才停下。大半的客人怕下午来晚失了好位置便就近找了几家食肆草草的吃了一顿便再次赶回朴香宛。这可把朴香宛的老板给急坏了,当即就在心里筹划着明天在哪儿请个厨子过来,将这茶楼张罗张罗打造成吃饭喝茶听书一应俱全的所在。

随着故事里第一个高潮的落幕,日头低垂天际,少年郎扇儿一收,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将缚着众人的咒给解了。朴香宛的老板和小厮,以及一干客人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仿佛是刚刚才被唤活了的死人。

于是众人带着五分期待,三份愉快以及两分怅然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朴香宛。店小二是今日最不痛快的人,店里比平时乱了一倍不止,人一走他便唉声叹气的打扫起来。老板则是满面春风的迎向少年郎,手里还提着半贯钱。

少年郎也不推辞,收了钱与老板聊了两句便转身向外走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少年郎便想到什么似得回过头来问道:“老爷,请问店里的茶香栗子酥可还有余的吗?”

店老板一听连忙称有,转而招呼管账小生去后厨拿。

管账小生轻车熟路的从后厨提了个小木盒递给少年郎,同时还笑着说了句:“讲的真好。”

少年郎接过,恭恭敬敬道了声谢,又抬起袖子从里掏出一把铜钱。

老板见状连忙按住少年郎的手:“今儿个讲了一整天,实在辛苦,这个当做慰问,就不收钱了。”

“那怎么行,要不是老板你抬眼,今儿个我还在天桥晒太阳呢。”

少年郎硬是把钱交给了管账小生后终于离开了这朴香宛,向着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所在迈步走去。

可食肆里却不见阿好姑娘的身影。

少年郎的心顿时空了。这么快便寻着人了?他感到胃被什么东西绞住般一寸一寸的疼。

失魂落魄的他转身便想离开,却在眼角余光中看见在渡头垂钓的阿伯。少年郎急忙跑了过去,叫了阿伯两声。

阿伯慢慢转过头,少年郎看着看着便觉着不妙。

阿伯脸上长挂着的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绝望。他仿佛在一天之间老了十来岁,憔悴的让少年郎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死去。

“阿伯……”少年郎走近,阿伯却再度望向那漫漫江面。

江面上是少年郎见了千百次的夕阳。

火红的残阳在粼粼江面上扭曲破碎,视野尽头的群山已经黑了一片。

“你昨日若说要娶她,她今日便是你的人了。”阿伯说完竟一阵呜咽。

“阿伯……阿,阿好姑娘她,在哪里。”少年郎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

“她走前,叫我告诉你,她是愿意的。”

“阿伯,我求你应我一声。阿好姑娘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鱼竿忽的从阿伯手中掉落,咕咚一声落入水中。

阿伯站起来,又躬下身子从一旁拾起一样东西。

在斜阳之下,那东西泛着的光刺的少年郎一时难以将之看清。

而当阿伯走近时,少年郎才赫然发现,那竟是一把雪亮的弯刀。

“阿伯,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的话我带给你了,现在轮到我这老骨头上路了。”老伯的声音忽然变得不再绝望。

绝望被一股怒取代,那怒又浓又烈,仿佛溢满了整片天地,仿佛从阿伯的每一个毛孔中迸发出来,令少年不禁缩起身子退后几步。

阿伯拖着弯刀,从少年郎的身畔走过。一步一步逆着斜阳向前,好像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的脚步,即使诸天神灵挡在他的面前他都能提刀将他们劈开。

少年郎此时明白了一件事。阿伯是要去寻仇,亦是要去寻死。

而阿好姑娘已经死了这件事,是少年郎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相信的。

他转头望着阿伯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经意间瞥见阿好姑娘食肆旁的一架手推车。

那上面盖着一块泛红的白布。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绝对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一步。

两步。

三步。

少年郎艰难的向着手推车的方向走去。

不可能,不会有的事情。荒唐,做梦。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每迈一步,少年郎的心都重上三分。

不可能。每一步都仿佛用尽力气。

不可能。少年郎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来到那手推车旁。

不可能。他已闻到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那不是阿好姑娘,阿好姑娘是不会发出那样的味道的,阿好姑娘的身上总是飘着淡淡的香味,她最爱干净了,最爱香了。那绝对不是阿好姑娘。

不可能。少年郎试图揭开那层白布,可手却抖的厉害,胳膊也没法抬起。

不可能……

不可能!

忽然,一只手替他揭开了那层白布。

终于,少年郎看见了阿好姑娘。

带着血的雪白脸蛋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明媚的眸子此时毫无生机的圆睁着,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作一团。那让少年郎魂牵梦绕的少女身子,此时满是淤青和伤痕。

一切都完了。少年郎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

“说时迟那时快,那红杉女一声娇和,不知何时腰间宝剑已然出鞘。那正午煞人的日头映在雪亮的长剑上,瞬间迸出的凌冽杀意竟令周围一干人等倒吸一口凉气。”少年郎说道此处,一展折扇。低头咕咚一声喝了一口凉茶。

啪。茶杯砸到漆红长桌之上,发出脆响。

当时,少年郎还未被朴香宛的老板相中,此时他面对的也并非那满座的食客。他正坐在阿好姑娘食肆的长桌前。

食肆的摊子已经收了,大爷趁着日暮最后一点残光,乘船远渡,想在入夜前再钓上几条鱼,长桌对面只有双眼泛光地看着他的阿好姑娘。

她微微张着嘴巴,双手死死的拽着擦桌子的抹布,盼着少年讲出接下来的故事。

而少年郎看着她痴等的模样,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想逗逗她于是就开口问道:

“这位大爷,可晓得这来者何人呐?”

“那,那自是一寸红袍一剑染的红杉女侠,无虑宫惊鸣一世的卧蝉智者,锦画屏啦。”阿好姑娘说着说着就激动的站起了身,意识到的时候又脸颊一红,再度坐下时嘴里嗔怪的喊了声讨厌。

“正是!”于是少年郎小扇一展,掩住窃笑,摇杆打直,接着讲到……

少年郎已经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和阿好姑娘讲这出故事了。每次闲来无事阿好姑娘缠着少年郎让他讲故事给她听,可想来想去却又不知道想听他讲什么的时候,阿好姑娘便让他将这《红杉侠智退青湖匪》再讲一遍,似乎她永远也听不厌这个故事。

再度醒来时。阿好姑娘正在他的对面笑盈盈的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接下来的故事。

可当他眨眼细看时,眼前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却比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名少女都要好看千百倍的绝美容颜。

嘴巴无比干涩,喉咙如着火一般难受,可少年郎硬是对面前的少女挤出了一句话:

“阿好姑娘呢?”

“就在今天上午,你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你的那位阿好姑娘便被德仁米庄大少爷的迎亲队掳走啦。那丫头性子也真是烈,跟他耗了一整天,最后硬是被生生打死,晚上便被抬人抬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咒阿好姑娘呢?阿好姑娘,阿好姑娘她好着呢,阿伯得了笔银子,要替她寻好夫婿呢。”

“不,她死了。”

“她们搬走了对不对,八成是了,昨天他们就说要走了。定是这样了。”

少女听着听着,噗嗤一声笑了。

“不,她死了。”她再次说道。

“你信或不信都与我无干,她爹爹现在正提着刀为了她向德仁米庄的少爷寻仇,也与我无干。我来找你,只为一桩生意。”

“我许你三件事情,你想到一件,便替你做成一件。三件事后,你今生今世便完全属于我,我是说,完全的服从,我让你左走,你便左走,让你右走,你便右走,让你生,你用尽手段也得活下来,让你死,哪怕你被削去四肢,拔掉舌头,也得给我想办法死掉。”

“但倘若三件事里我只成了两件,或者,你干脆不去许那第三件事,你都是自由的。而倘若其中有一件事我办砸了,不合你意,买卖便结束,你什么都不欠我。如何?”

“三件事……”少年郎有些迷茫,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某种梦里。

“我要娶阿好姑娘为妻……”于是他喃喃道。

“你若考虑周全了,那这便是第一件事。”

“我……”少年郎木然转头,看向江畔,不经意间,那推车再次出现在他的眼角余光之中。

顿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攥住,拧起,同时,胃里仿佛放了一块沉沉的铅石,不住的往下坠。

他身子往桌边一歪,哇的吐出一口酸水。

嗓子火辣辣的疼,泪糊了眼,少年郎抓着自己干瘪的肚皮,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

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明晰起来。

阿好姑娘已经死了,阿好姑娘回不来了。

少年郎终于明白了这个现实。

“为什么,现在才……为什么要现在才……”他无力的抬起头,看向那双手背称着椅子,满脸笑意的少女。

“做生意,最讲究时机,而你我的时机,便是现在。”

少年郎立刻就明白了这少女的意思。

是啊,若阿好姑娘此刻正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她愿意嫁给自己,愿意和这样一个除了一张嘴外便别无长物的穷小子安安稳稳度过余生。那无论这少女提出多么丰厚的条件,多么诱人的交易,自己可能都不会接受吧。

少年郎和她的时机,就是阿好姑娘的死。

“别多想哦,我这人虽然擅长算计,但还不至于去谋死这样一个小姑娘。我至多只是算计到她会死而已。即使我不来找你,即使没有这样一个交易,她都会死。这就是她的命。”

“为什么是我。”心灰意冷的少年郎提出最后的问题。

少女听罢,抿嘴一笑,低下头,白玉的面颊上泛起朦胧红霞,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浓密的睫毛随之上下扑棱——刚刚还是一幅精于算计,冷酷无情的美艳少女,此时竟成了满面含春,娇羞可人的小姑娘。

“你肚子里故事多,自是知道君王行事,多为皇图霸业,千古江山。忠臣行事是为忠君报国,百姓安乐。奸佞行事则尽是为贪图一己私利。那你也应该明白,江湖人做事,大多是为了什么。”

“为了……情?”

少女笑容里的娇羞更盛,有些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

“我与姑娘你……与你素不相识!又有何情可言!”少年郎试图用愤怒抑制悲伤,一字一句的说到。

少女听罢突然叹了口气,接着抬眼看向少年郎,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

少年郎突然感觉脸颊一凉,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轻轻地将手贴到少年郎的脸颊边。

少女就这样看着少年郎,柔软的手儿轻抚着他那有些粗糙的脸。

“你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只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与我的情郎,长得有多相像。”

恰到好处的算计,十足的耐心,加上一点点运气。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

这是少女自醒事以来便笃信的道理。

少女会算计,也等得起。

而少女的运气则一向都很好。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个时辰之后。少年呆呆的坐在阿好姑娘的食肆里,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

当他嗅到那熟悉的鲜香时,许多感情涌上心头。

他颤颤巍巍的将碗端起,喝了一口。在朦胧泪光中,他仿佛看到阿好姑娘正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捧着脸,带着笑,俏生生的看着他。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幻象散去,他视线越过长桌,越过江畔的芦苇丛,看向远方,渐渐落幕的天与地。

夕阳还未落全,最后一丝光撒在少年郎的脸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五年后,灵汽迷雾弥漫的江面之上。一叶孤舟中,身着黑袍的少年郎默默的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默然的看着前方的迷茫雾气。

一盏提灯挂在舟头,随着小舟左右摇摆,浮在江面的光束随之在灰茫的灵汽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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