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声音平淡之极,锦衣男子端坐不动,抿了一口杯中之酒,方才视线移转,落在了赵命的身上。
李烟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连想都没想,早就蓄势待发的身体猛地挺直,手臂一伸,便将赵命给揽到了身后,让自己直面了锦衣男子的视线。
“童言无忌,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那古井无波的眼神落下,仿佛带上了如山一般的压力,李烟仿佛丝毫不觉,只是微微低头,欠身一礼,似乎是在代赵命向锦衣男子致歉。
“童言无忌?”
眯着眼睛,锦衣男子盯着她审视了好一会儿。
空气宛若凝固成了实体,李烟只觉得肩上那股压力越来越沉重,面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略低的螓首甚至还稍稍昂起了一些,掩藏在袖子中的五指紧紧握起,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变得更加洁白光润,如同无暇的美玉。
见得此番景象,锦衣男子颇有些玩味地一笑。
“仅仅只是无忌吗?那么,也即是说,你,也是这般认为的?”
“……是!”
伴随着这一个字吐出,李烟猛地抬头。
场中如今,已是一片死寂,便是周围之前上来的那几个玄衣大汉,也都笔直地站着,目不斜视,没有为自己人帮腔的意思——甚至其中有那么一两个,脸色涨红,显然是有些羞愧。
“哦?那便说说看,你怎么认为的?”
锦衣男子把玩着手中酒杯,看着似乎脾气很好,并不在意李烟在驳他的面子。
李烟深吸口气:“好叫先生知晓,妾身尽管于文学不精,远不如四明儒宗那些大儒,但也曾读过一些史书,对贵派秦宗主的过往事迹知晓一二。七千铁骑北征,虽然未竟全功,但终究也是重创了胡人,使其上师尽数入灭,汗位失传,最为精锐的白狼骑也折损殆尽,直至百年之后,方才逐渐恢复元气。仅此一功,便是福泽后世之举,先生又何必如此轻视?”
“可百年之后,胡人之患依然如故,汗王不在,狼主依旧,上师去了,魔师又来,甚至到了这百年来,每隔几年都有部落扮作马匪南下,杀不胜杀,每每有漏网之鱼,抢了些东西回去,便大肆炫耀,勾引其他部落次年再来,何谈福泽后世?”
那锦衣男子哂笑一声。
“胡人如草,总是杀之不尽的。”
草原之地,降水稀少,又时常有黑白二灾,条件艰苦,并不适合农耕民族生存——当然,这个道理,些哪怕这个时代的人都明白,李烟没必要细细解释。
“错!”
锦衣男子放下酒杯,明明杯底与桌面只是轻轻的一磕,那一声“哒”的清脆之音,却仿佛响在了场中全神贯注地听着众人耳边。
“胡人本就是一群草芥。但除草嘛,只要肯多费功夫,多付代价,把根给尽数挖了,自然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只是那一个个的大人物,目光短浅,觉得不值得,互相看着,彼此勾心斗角,却不肯多出哪怕一分的力气,唯恐自己吃亏,被别人占了便宜去而已。”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几乎将除了定军山之外的所有势力,包括如今最大的几个,都给骂了进去。男子却仿佛丝毫没有在意,继续说道:“至于咱们这位秦大祖师,空有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拳头大,就想着将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成就圣人伟业,却根本想不到,别人和他本就不是一条心的。”
“当初他若是放着不管,任凭胡人准备齐全了南下,让那帮子蠢货脑袋清醒清醒,自然就会醒悟过来。亲朋死了,基业毁了,这不就恨起来了?哪个还不会愿意付出代价,咬着牙也要将这根给断了?可是呢,咱们秦大宗主倒好,大包大揽的,将事情都给办了,血是定军山流了,孝是定军山戴了,那帮子蠢货坐在一边干看着,坐享其成不说,放任胡人再度崛起也不提,到了如今,竟然还有些人说些怪话。说若不是秦大宗主的北征,胡人也不会对咱们这么仇恨,天天想着打过来!”
最后的这句,真的是诛心之言,便是旁边原本不太赞同这位尊长观点的定军山门人,看着都有些怒气勃发了。
只是偏偏,他却并没有说错。
民间有些酸儒故作惊人之言,以求名声,李烟自然也知道——反观皇家以及掌控朝政的四明儒宗,出于某些立场及微妙的情绪,虽然明面上斥责其为妄言,但事实上并未对此进行打压,反而让那些儒生得了偌大的名声。定军山有此怨气,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即便如此,她对锦衣男子的言论却依然不能苟同。毕竟,西海州也是地处边陲之地,虽然不是大荒盟所在的武威城那般的兵家必争之地,但胡人南下,兵锋所及,又哪儿能够逃的掉?
“倘若真如先生所言,秦宗主放任胡马南下肆虐,又置那些北地的生民于何地?他们又犯了何等罪孽,需要承担如此痛苦?”
听得此言,锦衣男子缓缓坐直了身体,细长的眼睛眯起,牢牢地盯着李烟。
“一代哭,又何如百代哭?”
他说得很慢,一个一个字的,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一般在李烟的耳边炸响,偏偏周遭的气势却越来越重,几乎让她无法喘过气来。
李烟张了张口,却根本说不出话——她本就是不善言辞之辈,加上被眼前这男子逼视,气势被死死地压住,一时间脑中竟然想不到什么词来应对。
“若是一代都没了,又何谈百代?”
便在此时,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金风楼的门口处传来。
那声音仿佛春风一般柔和温暖,却极具穿透感,一瞬间传遍了整个金风楼,将其中满溢的肃杀冷峻之气一扫而空。
一位白衣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把与他形象不怎么相称的长鞭,就这么施施然地自门口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后,数百名身着黄衣的精壮汉子,一个个手持兵刃,呼啦啦地跟着涌进了大厅,将整个金风楼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