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历,1819年,五月二十七日,天经港。
作为帝都的门户港口,天经港是一座传统意义上的军港,内部设施沿用了几百年前的老设计,维修工厂也只能接收古董般的老式战船。
也许是因为帝国的重心一直在内陆,也许是因为海上有了萝德尼的海军就已然足够,总之,这座帝都的门户港口自建成之日开始,就一直没有经历过像样的翻新升级,反倒保留着它古色古香的气息。当然,对于一个军用港口来说,古色古香可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词汇。
又是一天清晨,风平浪静,早起的老兵一边沿着防波堤巡逻,一边清理着被海水卷上防波堤的杂物。当走到一处被岁月侵蚀出的缺口的时候,老兵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武器同装垃圾用的破袋子放到一边,俯下身来,伸出手抚摸着上面的瑕疵。
帝国海军,自深海家族跻身为四大家族那一刻起,便已然名存实亡了。
当初的,贤王离世,新王登基时颁布的“四军分权”法令,无异于将整个海军划入了深海家族的名下,成了名副其实的贵族私兵。现在,这座旧时海军最引以为傲的军港,如今却残破到如此境地,但这一切,却是因为当初的海军大将,用气节换来的一点点余裕而已。
没错,余裕,给予他们这些,不愿成为贵族私兵的,老军人们的一丝余裕。
其实在整个帝国,还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不愿意屈服于四大家族,又因着有军队权重的高层们的关照,而在一些早已失去意义的地方颐养天年的老家伙。每每想到这些,老兵都会感到一丝气结,然而还有着家人的他们,苟且的活了下来,就不敢在要求太多,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一下自己当初的经历,而如今,看着这破败的港口,老兵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坚守也没了任何意义。
“碧海千澜/波涛万顷/值得我们去征服的/是那遥远的敌人/我们在此护卫家乡/我们在此承受磨砺/只为树立/我永不陷落的帝国威名……”
老兵坐在防波堤上,看着遥远的海平面,轻声歌唱。这早已被淘汰的军歌,在朝阳被微澜映成破碎的残影的当口,消失在碧海的浪声中。
而在另一边,目力所不能及的海的尽头,一支由黑色礁石般巨大且恐怖的战船组建的舰队,正缓缓向着这还在睡梦中的港口行来。
旗舰上,萝德尼一手搂着树在船头的栏杆,一手拿着单筒望远镜放在眼前,整个身体前倾,上半身甚至探出了栏杆外面,他就维持着这样一个危险的姿势眺望着远方。而在他身后,一众满脸担忧却又不敢言语的侍从正满心日了狗地看着自家的主子,更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已然穿好了救生服,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
“好了,兄长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单筒望远镜是看不到什么的。”就在这时,站在不远处,那座巨大的炮塔上闭目养神的纳尔逊突然睁开眼睛,如是说道。
“唔?”听到这句话,萝德尼举着望远镜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一张妖异到极致的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然而沉凝的目光中却透露着他此时的无比凝重的心境。
“你也担忧了么。萝德尼大人。”
萝德尼转过头,看向了站在另一边栏杆后的黑衣人,脸上的笑意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当然没有,我的朋友,我对你们的技术可是十分放心!”
说着,萝德尼搂着旗杆的右手一用力,整个人绕着旗杆转了一圈,然后一个小跳落在了甲板上,那样子就像是正要演出的小丑一般。
“好了,我想我们快要看到那座老古董了,你有什么想法么,我的朋友。”萝德尼背着手走到黑衣人身边,背靠在栏杆上,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望远镜,一边语气轻佻地对着身边的黑衣人问道。
“想法么……说实话,我不是很明白,作为帝都的门户,你们为什么要把这里变成一座形同虚设的垃圾场,如果遇到袭击……”
“在海上我们会遇到什么人的袭击呢?除了自己人。”萝德尼说着,神色竟然少有的严肃了起来:“几乎所有的海军都在我的手中,如果我要反叛,你觉得一座军港有什么用?能拦住我的海军?顶多是给我填一些麻烦罢了,相反,如果把这里大加建设,显然不符合帝都那位对自己利益的测量。因为与其给我一个设施完备离帝都又过于接近的补给点,倒不如退守帝都,用自己的陆战优势打垮我。”
“道理我都懂,可是他为什么不信任你,却依然要把海军交给你?”
“因为他对海军的定义,是陆军运输部队和海上警察啊!我亲爱的学者大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会骄傲到什么地步,当他的眼里只剩下自己的世界的时候,那么他的世界如何怪诞,都不为过。”说完,萝德尼转过身,面朝着大海,伸出双臂拥抱着海风,同时大声高喝道:“而现在,我要让他再一次知道,什么才是未来,什么才是海军!”
风浪似是得到了萝德尼的呼唤,在这一刻周围突然一静,透明的能量场猛地展开,而在他们着前方的天之尽头,一片连绵的黑影依然越入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巨大的黑船整齐划一的开始转向,最后排在最前方驾着巨大炮塔的五艘黑船全部纵向排开,每艘船上的四座二联装炮塔同时调转炮口对准遥远的天边一线。而在五艘战舰后面,无数体型略小一些的战舰运载着大量士兵快速地越过这五艘战舰,向远处遥远的陆地冲去。
旗舰上,萝德尼如炮塔般,动作不变地随着炮口的转向而转向,在与炮塔同时完成转向的瞬间,萝德尼收回双手背在身后,同时微微扬起下巴,看着炮塔上的纳尔逊,轻声说道:“下来吧,我亲爱的纳尔逊,一会儿开炮的话威力会非常巨大,相信我。”
“……”纳尔逊看了眼萝德尼,然后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要试试它的威力。”
“唔?”听了这话,萝德尼挑了挑眉毛,然后笑着说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不然身体可是吃不消的。”
就在这时,一名水兵越过重重侍从,来到萝德尼身边,高声报告道:“校准仪已校对完毕,请求开炮!”
“恩,开始这场华丽的演出吧,我的演员们。”
“是!”应了一声后,这名水兵便匆忙地转过身,再一次穿过侍从组成的人墙,向甲板下方跑去。
“真亏你的部下能习惯你这浮夸的句子。”
听着黑衣人的嘲讽,萝德尼微微侧过头,斜着满含笑意的脸颊看着黑衣人。就在这时,震耳发馈的炮声突然响起,随着这声炮响,整个甲板为之一震,侍从被炮声震得东倒西歪,炮口带着猛烈的焰火,掀起的罡风直接吹掉了萝德尼头上的贵族帽。
可萝德尼却快速地抓住了那即将远远飞走的帽子,优雅地重新戴在头上,在下一轮炮击来临之前,安然自得地开口说道:“这一切,本就是一场浮夸的戏剧。”
就如他所说,炮声轰鸣是拉开序幕的号角,对于远在海岸边唱着军歌“舔”着“伤口”的老兵来说,他只是看到了天边猛地亮起了一阵光亮,接着不久后便听到了如同打雷般的声响,起初,他还以为那是雷声,那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然而还不待他的大脑将这个信息转化成他糟糕的心情的一部分,流星般的光点便已然出现在他的头上。
“这是……”
轰然的爆炸,掀飞了老兵的思绪,掀飞了老兵的身躯,连同他与他们无奈苟且的窝棚一切彻底击碎。
萝德尼的背叛打乱了帝都一众的计划,同样的,他也打乱了大部分人调度的步伐。
第二天,寒冰要塞,城堡内。
“据今日凌晨,山下的‘倾听者’报告,昨日傍晚,萝德尼及其部队登陆天经港口,并于今早抵达帝都,而据我们的情报来看,貌似杰兰瑟在前一天夜里就带着自己的亲信逃离了帝都……”罪一边随着乌迪尔向加斯通的办公室走去,一边对乌迪尔汇报到。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乌迪尔说着,抖了抖眉毛:“不过为什么杰兰瑟会逃跑?他不应该没有部队了啊……”
“据属下调查,杰兰瑟明面上的直系部队的确只有两个骑士团,都在之前的袭击中受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两个军团,加起来不过六千名天空骑士……杰兰瑟至少还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没有出现,四大家族保守估计每个家族实际控制骑士数量都应该在万人左右。”乌迪尔说着,皱着眉伸手捏住了下巴:“不过……他会把这支部队派到哪里去呢?”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加斯通的办公室,此时这里已如昨天一样,围满了要塞内的高级军官。
“你来了。”加斯通看着乌迪尔匆匆赶来的模样,沉声说道。
“恩,我来了。”乌迪尔咧嘴笑了笑,然后直接走到了众人中间,高声说道:“那咱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就是你们这座要塞将会变成什么。”
说完,乌迪尔便口若悬河地分析了起来,接着昨天的话头,各种各样的信息以及推断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飘出,这些即使基于他的情报组织,同时也是基于他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
“如你们所见,现在斯卡特位居你我的东部地区的要道,而布鲁诺和西维王正在咱们的西南方向打的风生水起,而据我们的情报所知,萝德尼已然统御南方,并于昨夜开始围攻帝都,据我判断,他将在这几天内攻下帝都。整个世界都已经乱成了一片,而你们觉得,你们能在这里死守多久?”乌迪尔看着众人的神色,半晌后,才继续说道:“而且运作要塞所需要的粮饷,物资,你们都无从获得,又遑论坚守?兽人早在几月前便已经重新集结,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新的战争,在这样的前提下,你们又能何去何从?”
乌迪尔话音落下的当口,有人开口道:“可是,我们可以……”
“投降必将为你们引来灭亡,我的朋友。如今群雄逐鹿,而你们这支还活在上个时代曾忠于贤王的士兵,无论如何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你们将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是去做别人手下的亡命徒,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我想,这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很难的选择,不是么?”乌迪尔将自己最后的筹码抛出,他知道,经过这两天的讨论,他能说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沉默,在小小的办公室内扩散,大家看着彼此,久久不语。
就在这时,加斯通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着众人,用铿锵的声音吼道:“铁犀的将士们,是什么让你们变得如此怯懦!是边关的风雪么?还是山下的姑娘?”
他的一声大吼,让现场为之一肃,乌迪尔皱着眉看着加斯通,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曾经的宣誓已经被你们忘在脚下了么?曾经的荣耀已经被你们吞入腹中了么?你们究竟在犹豫着什么?可耻的利益?还是苟且偷生的资本?”加斯通的话令大多数士兵羞愧的低下了头,而剩下的,却昂首挺胸地看向了自家的团长。
“太久的游离,领你们忘却了身为一名骑士,你们该为何而战!来吧,我的军官们,告诉这位外乡的商人,你们的疑惑是什么!!”加斯通说着,直接站起身,对着所有人命令道:“抬起头来!”
“是!”
“你们问什么?!”
“吾等为何荣耀?!吾等为何而战?!吾等为谁而战?!”
虽只有二十几人,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二十几人依旧吼出了令人双耳发馈的高喊。
“好了,外乡人,告诉我们吧。”加斯通看着有些愕然的乌迪尔,笑着说道:“吾等为何荣耀?吾等为何而战?吾等为谁而战?”
乌迪尔看着场中的众人,微微握紧了拳头,在深呼了一口气后,乌迪尔突然睁开眼睛,高声说道:“我来回答你们,你们现在将为我,贤王之子,帝国早已为被遗忘的皇子而战,而未来,你们将为所有黎民百姓而战!你们现在,将为践行你们当初对于贤王的誓言,为着这份伟大的忠贞而荣耀,而未来,你们将为你们盔甲上,民众亲手插上的鲜花而荣耀!你们现在,将因着自己安危受到威胁,因着一位早已被遗忘的皇子的请求而战,而未来,你们将带着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为所有人类的平等与幸福而拔出你们的武器,向一切强权宣战!”
乌迪尔说完,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然而谁也没有发现,他此时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