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
“自此,上官一族从法家除名,全族上下永世入下九流!胆有违反者,先废其功德,后墨刑伺候!”
“凭什么?就凭我们不愿尊那人为法家宗主么?”
“法家以法立家,无法无道,家毁宗灭!尔等反逆法典,自然不可入我法家门第。”
“法!?哈哈哈哈哈!!何为法?大世家协定的法,可曾考虑过我等小家利益?小女三辩,询法,研律三科,可曾有一科目不如那人?只因小女身为女儿身便要受这等气?”
这是……会试那天……我好想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肆,你何出此言?莫不是认为吾等均老眼昏花,不明得是非么?且不说法家千年来,从未有女子当家!更何况,上官氏所谓公法,实则违逆纲常,将神圣法道降为庶民可参,何其可笑!如若是此等思量为导引,岂不乱了纲常!”
“纲常?徇私舞弊就顺了纲常?我上官家百代兴衰,一心为法家奔波,南征北战,如今只因魍魉小儿一句谗言便要被逐出法家!且永不得为骑士!为何?就因在座诸位辩不过小女么?”
“放肆!上官锦,你不要太目中无人了!你一小小百户之家,怎会生出天纵之才?无非痴儿乱语,若不是念其年幼,尚不更事,我等便依然要废了你这逆贼,再灭了你等上官家众!”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百年前,瀛澜大乱,我上官家为保法家尊严,上下千户之众,余不下十余家,如今才刚显声息,却被尔等嘲笑如斯,难不成诸位的祖辈都不曾教育过诸位,何为教养之道么?”
“上官锦,我看你是真的被那阴阳家的疯言乱语弄得癫了!不懂纲常,同牲畜何异?来人,赐上官锦膑邢!赐上官氏墨刑!”
“我看誰敢动小女一根汗毛!!”
等等……
这之后……
这之后……
不要……
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不要……不要……不要!!!!!
阳光,透过虚掩的窗,投射到病床上。
“不要……”上官婉儿猛地睁开眼睛,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胸前的背带,可是那里早已经空空如也。
“是梦……”上官婉儿伸手扶着额头,脸色难看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
“怎么了?”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弱气的声音突然响起。上官婉儿抬头望去,却见门边,陈沐白正端着白色的餐盘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她。
“没什么。”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声音毫无波动地说道。
“恩,那就好。”陈沐白脸上继续挂着那副笑意,眯着眼睛走到床边,将餐盘中的热粥放到床头桌上,然后取过了床边的仪器,仔细端详起来。
而上官婉儿就这样看着陈沐白做着这些事情,灰白的眼瞳沉寂如夜空,令人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并不妨碍陈沐白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一边看着那方形魔导仪器上闪过的一排排光线,一边伸手摸向上官婉儿的额头。
“还好,能量已经稳定下来了……昨天你受伤过于严重,已经出现了能量紊乱的现象,还好这里的设备我都熟悉过了,不然的话……”
“你是教廷的人?”
“不。”陈沐白摇了摇头:“不算是吧,我因为有很高的外科手术天分,所以被招为所罗门特招,但同时,我的师傅是教廷的首席圣女,所以怎么说呢?算是两面都有份吧……”
“莫名其妙。”听了陈沐白的解释,上官婉儿摇了摇头,然后便对陈沐白失去了兴趣,重新躺了回去。
而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她心底响起。
“主人口谕,令你在此地修养声息,痊愈后再来哈尔市,北方联合商会找我汇合。”
声音的语速非常之快,似乎那人十分急着说完离开一般。
“走了……”
“什么?”
“我晕倒之后怎么样了?”上官婉儿看着陈沐白的眼睛,如是问道。
“那之后?”陈沐白仔细想了想,犹豫地说道:“好像是不知道谁惊动了学校的骑士,我在找到你的时候那些刺客已经被学校的骑士击杀了,另外救我的那个蒙面大姐姐好像也是在那时候消失的……”
“姐姐?她用的什么武器?”
“两柄弯刀。看样式倒是有点像西番释家的护卫兵器,不过又有些不同。”陈沐白说着,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抱歉,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上官婉儿看着陈沐白的脸,眼神忍不住落在了陈沐白的肩膀上。
“你的伤……”
“哦?这个啊,已经没事儿了,而且……”
“当时我没有保护你的义务。”
猛然听到这句话,陈沐白愣了一下,然后才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那时候你的判断很正确,如果不是他分了心的话我们俩个都会很危险不是么?而且……”
“但你救了我,所以我欠你的。”上官婉儿说完,伸手拔下了右手上的针头,同时将右臂上粘着的魔导探针一股脑扯了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她就在陈沐白惊慌的目光注视下跳下了床。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拿着我的头发去北方联合商会找我。”说着,上官婉儿随手用能量切下了一缕发丝,交到陈沐白手中:“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待在那边。”
“额……”陈沐白有些尴尬地看着上官婉儿赛道自己手中发丝,他总觉得现在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眼看着对方要走了,再不说点什么的话这二人之间恐怕真的就不会再发生什么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在门后找到了自己的武器,重新背在身上后,上官婉儿直接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等等!!”终于,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就可能真的什么都没了的陈沐白大声喊道:“那个,你有男朋友么?”
“恩?”上官婉儿诧异地望了陈沐白一眼,然后飞快地走到陈沐白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陈沐白窘迫的模样,声音带着沙哑地问道:“你是新派还是宗派?”
而听了这个问题,陈沐白脸上的表情竟然渐渐黯然了下来,他眯着眼睛看着上官婉儿,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了起来。
在沉默了半晌后,陈沐白才开口说道:“疾龙陈家是西渡的世家,自然是新派。”
“……”上官婉儿一瞬不瞬地看着陈沐白,眼眸中出现了久违的波动,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她却突然沉寂了下来。
“上官骑士?”看着上官婉儿渐渐低下的眼眉,陈沐白轻声唤道。
“上官家世代忠于法家,而法家与儒家,道家一并都属宗派……”
“法家上官……等等,你是那个上官?”陈沐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官婉儿,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没错,游魂之子,即无宗牌,也无家冢。而在下并不想平此身入任何宗祀。”说完,上官婉儿抬头望了陈沐白一眼,然后便回过身,一闪身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陈沐白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握住拳头。
赎罪之地,三千世家,百余宗派,是谓百家争鸣。然自西渡与帝国相交之始,受西学之影响自成两派,一曰新派,以阴阳家,农家,兵家,商家,墨家,公输家为首。一曰宗派,以儒家,道家,释家为首,两派相争,千年来死伤无数,更是有许多宗家因着派别相争而被满门灭族。
可这些事情,不是赎罪之地的人,是不会清楚的……
“宗家所谓礼法,门户之别最甚。法家所尊之法,本与崇尚宗族之礼的儒家分庭抗礼。但不知为何,近百年来,法家早已有向宗家靠拢之嫌疑,所以本初新派势强,而现今两者旗鼓相当。”
“那你为什么这么担心他们会来?”
“千年前,起义之师妄图推翻朝政,自称天选之皇的皇帝被流矢所杀,掌握骑士资源的宗家世家观此现象,便出现了否认皇帝天选的说法。适时又逢阴阳家西渡,发现海外帝国,思想交融,更是催生出了新派对帝王将相的存在必要的怀疑,而后,新派联盟成立,百家之中,七成以上加入新派,两成旁观,其余一成自成宗派,然而并不能改变大潮,于是百家联手推翻朝政,组建百家议会,以宗家统治各个区域。而其中,以宗法之制为生的儒家更是遭到残酷的打击,接下来是释家和道家,他们都或多或少地依赖着传统制度存活,而那之后,根基被废除,三家的影响日益缩水。”
“然后呢?”
“为了争夺权力,一直妄图复辟的宗家与坚决不准复辟的新家,在千年之中积下了无数血债。思想是最开放和自由的,也是最能包容的,但同样的,思想上的战争也是最残酷最不可调节的。而我最担心的,是他们这次来的目的……”
“提前问一句,你们黑龙家是新派吧?不然……”
“……实际上百年前我们一直都是中立的,因为最一开始法家本是观望派的,因为双方的说法中都有不利于法家的东西,也都有利于法家的事物,直到近百年开始,法家才渐渐向宗家靠拢,最后宣布加入宗家。”
“你们黑龙家尊崇法家思想?”
“恩,但是准确的说,黑龙武家,红龙白家,青龙赵家都是执法者,而法家则是立法者。我们三个家族主要负责维护宗族治安,防止局部武斗演化成宗族战争。同时我们也会负责抓捕一些作奸犯科之人。因为真龙家族的战斗力要远高于其他家族,尤其是以武家,白家,赵家最为明显。”
“啊,真龙家族又是什么鬼?”
“就是骑士徽记是这种龙纹的家族,疾龙陈家也算。”
“贵圈真乱……”
“其实跟这边也差不多,你看看魔都有多少学术划分,把它无限放大,就会是这样。果然,还是应该请她们过来吧……”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毕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支如此专业的刺客部队,他们的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了刺客的定义……”
雾都,中心教堂,门外的交谈声若隐若现地传了进来,渐渐苏醒的熏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语。
“没关系的,只是伤到了隔膜,还好内脏没有损伤,现在感觉怎么样?”年迈的修女满脸笑意地看着熏,语气温和地说道,她的声音像是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般,令人不经意间放下了戒备。
熏坐起身,抱着被子,脸色黯然地看着自己腹部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她全然没有掀开被子的勇气。
突然,那鲜血淋漓的场景猛地跃入熏的脑海,仿佛那利刃再一次划破时空,再一次刺破了她的身体,鲜血仿佛透过被子染透了一切,直到双目中满是鲜红的色调。
熏死死地抱住头部,撕裂般的疼痛令她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就在这时,温和的圣光突然包裹住了熏的身体,那温和的仿佛带着亲切絮语的能量在她耳边,在她眼前跃动,甚至令她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家的味道。
那个小房子,房后的小院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就出现在她面前,进得令她触手可及的物什,令她忘却了噩梦,忘却了鲜血。
眼角带着泪痕,熏低着头,无力地倚在床边,眼神空洞,声音断续地说道:“我,我想回家……”
“诶,梦魇。”年迈的修女叹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熏的额头,然后轻轻搂住了熏的肩膀,悠悠地说道:“安心吧,孩子,在希望之心的引导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熏,依旧眼神空洞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丝垂下,遮住了她的额头。
明明,之前可以什么都不害怕的……
明明,之前可以在什么时候都笑出来的……
然而为什么,现在再也没办法逼着自己笑出来了呢?
因为肩上背负的东西又多了吧……
而且这次,已经多到极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