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山脉的深处。
博卡独自走在这茂密的森林里。雨水已经淋透了他的全身,很冷。这片连绵起伏,充满死寂的大山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行进。
雨的势头仍然没有减弱,拍打在树叶上,落在泥地里的声音,在博卡耳畔回响。
这里没有什么生机,除了孤寞和死气,再也没多余的东西。
离开木屋已经有一会了,夜里的气温变得十分低了,博卡低着头,只是这样漫无目的走着。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又有些困惑,但至于真正的理由,连博卡自己都不清楚。
他十分注意周围,阿贝尔山脉的地形复杂。尤其是夜晚,随便掉入条裂缝,就足以让人丢掉性命。
拔掉酒囊的木塞,博卡灌下了几口葡萄酒。因为他的酒力很差,所以反而容易暖身子。出门的时候带着酒精饮料,显然是明智的做法。但这个方法是谁告诉自己的?博卡似乎又记不起来了。许多事情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模模糊糊了。
随着冬季的临近,森林里堆满了落叶,有的已经腐烂,成为泥土的养分,踩上去湿哒哒,粘糊糊的,令人感觉有点恶心。
附近的树上有许多记号,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或许是博卡自己吧......但正因这样,他才不至于在夜间迷失方向。
博卡的眼睛有些障碍,看实物经常会出现黑影在视野里漂浮。但与之相反,他有着异常敏锐的听觉。当他沉默地的、在森林里行走,可以察觉到很远的地方。
也是这个时候,博卡意识到了什么。
他弯下身子,放缓了脚步,接着,慢慢靠近。前面有东西,是活物。
博卡攀爬上了块岩石,在这圈算是制高点。他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和飘散在雨水里的腥臭味......狼!
漆黑的森林里,闪着双寒光的眼睛。
为什么这里会有狼。博卡从未在附近见过。它们的活动区域应该在山脉的另一边,怎么会跑到这儿。从它眼睛的离地位置就可以判断狼的大小,它完全能轻易咬死两名成年男子。
博卡又扫视了四周,似乎只有它。是和狼群走散了?还是冬天临近,因食物短缺,替同伴寻找迁徙的狩猎场么。
而且它在低头咬嚼什么东西,可能有鹿被杀死了。
但不管事实怎样,博卡已经从背后取下了弓,并把箭搭在上面。不能让它们到这里栖息,否则,这块区域将成为阿贝尔山脉最危险的地方。
博卡放缓自己的呼吸,慢慢拉开充满韧性的弓。在下雨,所以箭微微往上偏,他的弓箭不是用眼睛去瞄准,目光只能给自己大致的方位,其余,是感觉。让感官去捕捉猎物,去聆听它的喘息,它的脉搏,以及,它所谓的生命。最后,博卡松开了两根手指。
咻!箭飞了出去,划破空气中的雨滴,溅起白色的水花,成了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了黑暗里。
紧接着,狼呜咽了一声,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就随着熄灭了。
博卡的第二支箭早已搭在弓弦上,防止自己失手。但好像是多虑了,他走到狼的尸体旁,首箭就刺穿了它的喉咙。这只狼全身覆盖灰白的毛色,个头居然比博卡预估的还要大。幸好得手了,不然在地上的就会是他自己。
但,博卡愣住了。
一名女孩,只有十二岁左右的年龄,静静地躺在泥地上。
她的面色煞白,右手留着鲜血,有两根手指已经残缺。
灰狼的啃食对象,是这名少女么......
博卡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蹲下来。这里除了自己,怎么还有人类活动。假如能早些相遇,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了。
把她葬了吧。博卡的人性告诉自己,他无法让这名年幼少女的尸体在森林里任由野兽撕咬,腐烂。
博卡伸出手挽住她的脖子,想把她抱起来。
......
还有温度......
甩掉所有的负重物品,博卡抱着少女,狂奔向自己一英里以外的木屋。
人,这里有一个活着的人,终于被他找到了!
......
之后。
雨,又下了两天了。
在夜幕降临,博卡总喜欢从窗口瞭望远方,悠长的山脉,连绵的他处。
倾盆大雨落在木头砌成的屋顶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反而比周围要安静许多。木材间隙都是被用蜂胶填满,而且又堆上粘性泥土,这件看似破旧的木屋,其实密不透水。
博卡的脑子总会闪过些怪异的图像,很模糊,想看清楚,它们又会突然消失。摸了摸头,这道三个月前造成的外伤,险些夺走了他的性命。
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狼皮上,这只个头硕大的灰狼,已经被博卡开膛破肚。这是他在之后去背回来的,虽然想装作示威,把它钉在树干上,但后来才记起来,狼是具有报复意识的群体动物,因此就把它用现在的方式处理。做成皮草。因为是在高寒地带生活的灰狼,皮毛厚实,十分适合取暖。
博卡正专心用匕首,剔除皮下组织的脂肪。尖刀已经磨得很锋利,使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经过这道工序,皮毛上的腥骚味就会逐渐散去,到时候稍加裁剪,会是件漂亮的外套。
锅子里的肉汤香味,从刚才开始就在肆溢,早已弥漫了整间屋子。把肉先用湖里的白水煮到八分熟,接着放在材火上烤,到了最后,才放入作料调制好的汤汁里,拿碳火慢慢炖。博卡独居了那么久,他试着学会从各种方面去找到乐趣。
......
他转过头去,忽然发现躺在床上的少女已经坐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这么无神地看着博卡,应该有一会了。博卡有些迟疑,和她互相望着。
“你醒了啊。”
少女没有开口,依然无言地望着他。
“你已经昏睡了快两天。”博卡说,“幸好你熬过来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痛楚,她把视线移向了自己的右手,上面残缺了两根指头,创口用白布和草药包裹着。
“你被狼袭击了,它吃了你两根手指。”
其实灰狼只啃食掉半截,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有部分是博卡用火消毒的匕首进行切除。毕竟博卡的能力有限,缺少药品,他完全无法遏制伤口恶化。
少女仍旧没有反应,脸上未浮现出半丝表情。
这时候,少女察觉到自己穿着宽松的麻布外套,而不是先前的衣裙。她看着博卡的眼神,多了份狐疑。
“啊,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发着高烧,我帮你脱掉了。”
小屋的木壁上还挂着破旧的黑色衣裙。
少女才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博卡不会有非分之想,而且这么小的女孩,怎么会有这种顾虑,所以博卡也十分无奈。
“你饿了吧。”博卡起身端出锅子,“我煮了肉汤,还有面包,你昏迷了两天,这期间我只能喂你喝这些东西。”
博卡把汤和大部分肉块都盛进陶碗里,然后递给少女。
“现在你该多吃点肉,补充体力。”
少女缓缓从博卡手里接过肉汤,又看了他一眼,才狼吞虎咽起来。在被博卡发现前,她也饿了很久吧,因为除了那件沾有血迹的衣裙,她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物品。
“它咬了你两根手指,轮到你吃它了。”博卡笑着说。
噗!
少女猛地吐出口肉汤,开始剧烈咳嗽。似乎博卡想缓解气氛的冷笑话,起到了反作用。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但显然还没有嫌弃眼前的食物。
博卡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有点烧,但已经没什么问题。创口的恢复也很好,没出现感染的迹象。
博卡从柜子里取出木桶,然后倒出一小杯葡萄酒。
“给,你很虚弱,它能补充热量。”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两只手捂住被子,轻轻啜了口。
“好喝......”
终于开口了。
“这可能是我自己酿的。”
博卡话里的前后矛盾,少女似乎没有意识到。
“谢谢。”轻声细语。
“嗯?什么。”
“你救了我。”她说,“谢谢。”
博卡没有出声回答,也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这名少女十分奇特。她太过于安静,刚开始是因恐惧才闭口不言,但博卡已经明白完全是两码事。她的沉稳,她的戒备,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失去了两根指头,都没有哭喊。
“你叫什么名字。”博卡问道。
“......艾莎。”她犹豫,“艾莎.拉赛特。”
“艾莎,嗯......我叫博卡,你认识我吗。”
她的眉头显然因疑惑皱了皱。
“不,我的意思是你见过我吗,因为我在山里遇到你了,你也住在这片山脉的某处吗?”
艾莎摇摇头。
“抱歉啊,一下子这么问,我现在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我的脑袋受到过严重的撞击。”博卡无奈地耸耸肩膀。
见艾莎已经把陶碗里的食物都吃光,博卡干脆把整只锅子放在她面前。
“别着急,吃的慢一点。”
艾莎的注意力继续放在进食上,但她似乎也开始愿意和博卡交谈了。
“博卡,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居然被她直呼名字,博卡心里有点怪怪的。
“应该是这样,我只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个人的生活用具。”
“你好像很高兴。”
“是啊,终于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了。”
在临近冬天,充满死寂的阿贝尔山脉,那种惆怅和孤独,是常人永远无法体会。即使在白天,都很难找到动物的踪迹,万物凋零,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令人置身在一个被封闭的世界。
“艾莎,你怎么会在大山里,你的父母呢。”
“死了。”她的口气很淡。
“呃.....”
“发生战争,他们都死了。”艾莎神情依然冰冷,“我一个人逃亡到这里。”
“诶?山脉的另一边有国家吗。”
“嗯,就在那里,那个背后。”艾莎望着窗外,指着一个方向。
艾莎指的位置是山脉最高的山峰所在,即使远远望去,它都是高耸入云。艾莎居然一个人翻越到这里么。
“博卡。”艾莎突然说。
“怎么了。”
“你觉得我讨人厌么。”
“没有......干嘛这么问。”
“我以后能跟着你吗。”
“诶?什么意思......”
艾莎的问题来得太突然。
“因为一个人无法活下去,不会有修道院收留我,也可能很快被奴隶商人拐卖。”艾莎停下咬嚼食物的动作,又开始盯着博卡,“我能给你做很多事,再过几年,也会长得更加漂亮、”
艾莎语促了,她忽然发现,博卡的大手搭在自己乱糟糟的脑袋上,轻轻安抚自己,眼睛泛起着温柔。
“不需要解释这么多,艾莎,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博卡笑了笑,“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只要你不介意,我就会是你的家人。”
艾莎低着头,隔了半响才开口:“那就要在这里打扰了。”
接着,博卡笑了。
“我父亲的坟墓,就在木屋的后面。”他说,“幸好他在临死前有写下信件,不然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已经死了么。”
“嗯,从羊皮纸的泛黄痕迹,可能有好几年了。”博卡略显无奈,“我记不起了,我可能独自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然后某天跌进了山里的裂缝,头部受到重击,又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现在的记忆只有三个月左右。”
博卡从山谷的裂缝中苏醒时,他满脸都是凝固的血液。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山里游荡,才偶然撞见木屋,里面有各种生活工具,以及地窖储存的腌制肉类,还有和自己极其相称的衣裤。最后,找到父亲给自己留下的信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他会熟练使用弓箭,并在森林里生存,他只会是博卡。
“艾莎,我看上去老吗?有几岁?”
虽然会到湖边去看倒影,但博卡经常怀疑自己失去了判断年龄的认知。
“胡子。”
“什么?”
“把胡子剪干净。”
“哦!对!”
由于独居生活,博卡这三个月间根本没有修理过自己的毛发,胡须都已经快覆盖自己的半张脸,外表看上去格外沧桑。博卡从外面取了盆水,开始用匕首修剪。因为实在过于浓密,他花了好长的功夫才清理干净。连头发都剃平许多。因为晚上只有油灯的亮度,水里照影不清楚,他错手割了自己两刀。
“现在呢。”博卡说。
“二十出头。”艾莎说,“很年轻。”
“是吗。我以为自己有四十多了。”博卡挠挠头。
沉默了片刻。
“你很不同。”艾莎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
“不同?”
“是的,不像我认识当中的人。”
“我听不懂。”
艾莎微微笑了笑,但再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