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空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冷呢?
是因为飞禽不需要温暖吗?
能够在苍穹里翱翔,睥睨众生的事物,都不需要温暖吗?
大概,是这样吧。
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么想着的我,缓缓地哈出一口气,静静地看着一片白雾在视线中出现,然后在须臾之间消失无踪。
「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呢?」
即便知道没人会回答我,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询问道。
我是一个剑圣。
没错,剑圣,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剑圣,或者可以说是「剑之圣者」,「剑术登峰造极的强大之人」,「掌握剑的一切之人」——虽然这个称号有很多理解方式,不同的理解也会在一些意思上产生偏差,但不可改变的一点就是——我是剑圣。
在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剑圣这个称号代表了很多事情。
比如,剑圣是唯一一个可以使役传说中的圣剑之人。
比如,剑圣是无法匹敌的强大存在,是人类所能达到的巅峰。
比如,剑圣被赋予了击败魔王,于「魔灾」中拯救人民的使命。
诸如此类的,沉重而且不讲理的含义,被赋予到了「剑圣」这个称号上面。
对于我来说,我本来没有成为剑圣的理由。
除了眼睛颜色和同龄的孩子们不太相同,我只是个单纯地喜欢着剑,勤奋修炼剑术的十六岁的少年而已——直到我将那些沉睡在号称万年不化的寒冰中的七把剑一一拔了出来的时候。
「拔……拔出来了……」
「那个孩子真的做到了!」
「圣剑,是圣剑啊!有救了!人类有救了!」
「神啊!这一定是您赐予我们的救赎!」
「那个孩子是剑圣!」
「剑圣……『幽瞳的剑圣』!时隔万年,剑圣终于再临了!」
那些神官打扮的大人们看到我拔出圣剑时的表情,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狂喜,庆幸,如释重负。
将全部责任都推到一个孩子身上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时,那个称号已经被顺理成章地安在了我的身上。
「剑圣,『幽瞳的剑圣』诺空·阿切尔大人,请您务必解救人类于危机之中!」
平日里被那些大人们当成神的使者一样尊敬着的大神官,一改往日超凡脱俗的做派,低头请求着我。
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考虑——人类的存亡,神明所推崇的牺牲精神,大义,我都没有一点拒绝的余地。
而我也确确实实地握着那七把剑——即使前几任剑圣没有任何一位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也的确做到了。不仅如此,单纯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挥舞了其中的一把,我便不小心将整个教堂的屋顶给砍飞了。
见到这一幕的人们,脸上的喜悦变的更加浓郁了,有些甚至到了喜极而泣的程度。
对他们来说,我是唯一一个可以打败魔王,阻止「魔灾」的人。
「赢了魔王的话,就不用做什么剑圣了。」
曾经,我那个被魔族杀害的剑术老师,我唯一视作亲人的存在,这么告诉我。
于是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这样,我——诺空·阿切尔,成为了剑圣。
现在的我,也正在履行着「剑圣」的职责。
「魔王,为了人类的未来,我必须在此斩杀你。」
我站立在空中,对着不远处端坐在浮空王座上的女性说道。
虽然是很俗套的英雄与恶魔的最终决战前会说的台词,但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对于剑圣来说,由于有七把圣剑傍身,飞翔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然,对于拥有着足以统帅魔界九十九族的魔王而言,她浩瀚的魔力也足以让她轻易地与我齐平。
「杀我?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人类已经落魄到需要一个孩子来撑场面了么?何等的可悲啊。」
面对我的宣言,有着过人美貌的黑发女性——魔族第十三任魔王,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不屑地眯起了双眼。
——看起来是这样子,实际上她的动作和表情完全就像是在演戏一样,就像那些戏剧演员们,按照剧本朗读自己的应该读的台词,然后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露出了苦笑,心中对这位被称作魔王的女性有了一些评价。
——这算哪门子的魔王啊。
「不攻过来么,小子?」
艾碧丝芙伦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用慵懒的目光打量着我,完全不担心我这个小孩子会对她构成什么威胁。
真是的,虽然只有十六岁,好歹我也是个剑圣啊。
「魔王……不,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虽然教廷的神官们都说你是邪恶的存在,但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打。」
听到我的话,艾碧丝芙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可真是……之前不还是宣称要斩杀我的吗?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怎么,难道你还想让我现在撤兵不成?」
「嘛,就是那样。」
我耸了耸肩,然后把视线移向脚下,那里,黑色的魔族军队正如同无穷无尽的浪潮一样冲击着人类最后的防线——帝都圣维尔特。不过,以魔族百倍于人类的兵力来看,这座人类仅剩的主城显然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如果你能罢手的话,我就没有和你战斗的理由了。其实,如果你不发动『魔灾』的话,我的宗门也不会面临失传,本来我和你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喂喂,你是被那群伪善的神官们叫来和我决战的吧?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艾碧丝芙伦依旧一副懒散的表情,不过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的语气中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好奇。
「既然知道我是被叫来的,干脆现在就收手吧?」
我尝试着说服她,魔王却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行的,魔王也有魔王的难办之处啊。现在的魔界不知道还有多少子民饱受饥荒的折磨,需要我去拯救呢。何况那些把我推到这个位置的大魔族们,也早就对你们人类的沃土垂涎欲滴了,现在估计还在争论怎么瓜分战利品呢吧。所以,撤兵这种事情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听到这里,我对「魔王」的了解也基本算是完全了。
「意外相似的遭遇呢……也就是说,还是要打吗?」
「啊,毕竟你是『勇者』,我是『魔王』。」
魔王和我平静地说着这些,良久,她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那么快点开始吧。虽然要和你弄个你死我活,不过至少我不讨厌你哦,『勇者』?」
「话先说在前面,我是『剑圣』,不是『勇者』。还有,可以的话希望你叫我诺空·阿切尔,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
果然还是要战斗吗?
不过说的也是,剑圣有剑圣的难处,魔王也有自己的苦衷呢。那么多人在挨饿的话,换作人类,多半也会为了生存向对方发起侵略的吧。
说到底,这场战争本来就没有「正义」和「邪恶」,有的只是「生存」和「灭亡」而已。衣食无忧的人类们认为魔族是邪恶的,将「魔灾」看作毁灭的象征。然而,对于连生存都很艰难的魔族来说,一场战争的胜利,或许就能让自己或者家人能够摆脱饿殍的灾难,继续生存下去。
这是每一个生命都具有的本能。由这种本能而引发的战争,又有谁能评判其对错呢?
就像,剑圣和魔王,不管最终的胜利者是谁,起码他们本身都没有善恶可言。剑圣的胜利或许能让人类继续存活下去,但相对的就是魔族的灭亡,反之亦然。
看来,剑圣和魔王的决战,最终还是逃不掉的呢——不管他们是否情愿,这都不单单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荒焚吧,『焱萝』。」
我平静地发出呼唤。
赤色的玄奥法阵凭空出现在我的右手边,光华闪耀间,一把通体缠绕着火焰的长剑被我掌握在了手中。
跳动的炎之剑刃仿佛没有实体,敢于接近它的空气也都被无法理解的高温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些落网的水蒸气逃逸到了剑刃的外围,化作阵阵白雾。
荒焚之圣剑,「焱萝」。
作为七圣剑的其中一把,在我将它拔出来的时候就一直以这种狂放的姿态存在着。如同它所掌管的事物——「火焰」一样,炽热而不羁。
「嘿……圣剑吗?怪不得是『剑圣』呢,不过……」
说着,艾碧丝芙伦向身后的王座打了个响指。
漆黑的座椅缓缓解体,然后重组成了一柄造型夸张的大镰刀。
「只是这样的话可消灭不了我哦?虽然还没到成年阶段,好歹我也算是历代魔王中第二个『魔皇』啊。」
巨大的镰刀被艾碧丝芙伦像玩具一样挥舞了好几圈,隐约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哀号声。
「『魔皇的魔镰』吗……我这个剑圣还真是不走运。」
我自嘲似的感慨道。真没想到魔族传说中的宝物和唯一能够操控它的「魔皇」都被我碰上了,这到底算是运气好还是倒霉呢?
「诺空·阿切尔,苍流绝剑第三十四代传人,第十三代剑圣,为了人类……不,为了宗门和自己挥舞此刃。」
「那个搞笑的发言算什么啊?」
「嘛,剑术的礼仪啦。苍流绝剑的传人在挥剑之前必先清楚剑刃所向,『不在迷茫中使用自己的剑』,这一点我还是在好好遵守的。」
「哼嗯……比起『剑圣』的责任却更在意自己的事情吗?你这算哪门子的剑圣啊。」
「彼此彼此,『魔王』小姐。」
不服输地调侃着对方,我将手中的「焱萝」架好——后者仿佛感受到了战斗的气息,剑身上的火焰跳动得愈发剧烈。
艾碧丝芙伦也收起了那种随意的态度,认真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魔皇的魔镰」上缭绕着黑色的雾气,就算离得很远我也能从那上面感受到危险的波动。
「女士优先咯,剑圣。」
说着,艾碧丝芙伦以惊人的速度移动到我的面前——对于魔皇来说,一秒钟一百米什么的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黑色的镰刀高举,然后挥下。
我将炎之圣剑向上挑起,迎击。
当!
看上去没有实体的圣剑却在碰撞到镰刀的时候,史无前例地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在以前,不论何等坚固的武器,在碰到「焱萝」的时候都静静地被燃烧成灰烬了。像现在这样被弹开的状况还真是第一次,足可见那柄镰刀的不凡。
「不愧是传说中能和圣剑分庭抗礼的魔族至宝啊,竟然烧不掉。」
「哼哼,这东西可相当于魔族的圣剑哦?虽然有点难看,不过这点温度可没法熔掉五代魔王用生命凝聚的产物呢。」
喂喂这可是你的祖先用血祭创造出来的东西啊,这么直白的讽刺不会遭报应吗。
「苍流绝剑,三千羽斩。」
我勉强地抵开「魔皇的魔镰」,使出熟练的剑术。
「三千羽斩」是以速度得名的苍流剑术,剑圣的我自然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它。
然而,即便我以普通人无法看清的速度挥着剑,并不断地提高自己的速度,艾碧丝芙伦依旧能够在「焱萝」接触到她的身体前,用那本应该不擅长近身战的巨镰将我的攻击一一化解。
当当当当!
圣剑和魔镰激烈地碰撞着,在撞击的地方飞溅出火花,看似凶险的交锋,实际上谁都没能更进一步。
见到这一幕,我叹了口气,然后停下了挥剑的动作。
艾碧丝芙伦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说,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这么打下去,明天也打不完的吧,况且在那之前下面的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嘛,的确是那样。那你想怎么办呢,剑圣?」
「照我说,直接用全力速战速决好了。」
艾碧丝芙伦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哈?那么做的话,方圆十里都会被轰成平地的吧。我是无所谓,你没有亲人或者朋友什么的在下面吗?听说人类挺看重情感的。」
「没有,我是孤儿。」
「嘿……这还真让我吃惊呢,一开始以为你跑来当剑圣是为了保护家人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说过了吧,我是被那些神官们硬拉过来的。何况魔灾都蔓延到我的家门口了,不去做的话,人类都灭亡了,我也活不了几天啊。倒是你,魔王都是这么体贴别人的吗?」
「怎么可能啊。我只是不想变得和历代魔王那样,只顾着侵略,结果连族人们的想法和性命都弃之不顾罢了。毕竟人类的『理性』是个很值得借鉴的东西呢。」
听到这个奇葩魔王的话,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如果我不是剑圣的话,魔族一定能在你的治理下变得繁荣的吧。」
「嘛,不过那是以人类的灭亡为代价。所以为了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你才会像这样站在这里吧?」
艾碧丝芙伦摆弄着自己的头发,眯着眼,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先说好了,我可不是为了当什么救世主。」
「哈哈哈哈,当然了,本来我决定成为魔王也不是要统治世界啊,只要族民能够安居乐业我就满足了。」
发出爽朗的笑声,艾碧丝芙伦眼中开始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情充满。
「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吧剑圣。一招定胜负,这样我也省事一点。」
「可以吗?就算和我耗在这里,魔族也迟早会赢的。」
我看了看地面上的战局。位于外线的人类的佣兵战线已经彻底垮塌,代表魔族的黑色浪潮开始缓缓侵蚀起圣维尔特的城墙,距离攻陷这座城池只剩一步之遥了。
「没事没事。要是到时候人族输了,你这个剑圣一怒之下不知道要把我多少族人给杀死呢。再说了,我想做个光明磊落的魔王。」
「那些大魔族听到你这话不知道要被气死几个啊。」
我和魔王相视一笑——剑圣和魔王达成共识,这种不可思议的一幕竟然真的发生了。
「事不宜迟,赶紧开始吧,要是能活下来的话我还想去看一看族里的妹妹呢。」
艾碧丝芙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以吾魔族第十三代魔王,艾碧丝芙伦·冥·克尔蒂之名下令,深渊的黑暗啊,在此展现汝之湮灭吧!」
铭刻着黑暗属性的铭文的,一个大小足以囊括一座城池的巨型魔法阵出现在了艾碧丝芙伦的脚下。
魔法阵从外围到核心一共有九十九层铭轮,上面的铭文一层比一层复杂,是个不折不扣的禁咒级别魔法。
站在魔法阵的中心,艾碧丝芙伦高举「魔皇的魔镰」,吟咏咒文,然后将镰刀的尖端挥向阵的中心。磅礴似海的魔力喷涌而出,令人根本无法质疑这个魔法的威力。
显然,禁咒开始运转了。
注视着这种威势,我心悸地吞了一下口水,浑身被紧张感包围。
啊啊,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最后了,能不能赢就看这一下了呢。
赢了的话,我就可以不用当什么「剑圣」了吧,师傅?
脑海中闪过一个纤细的背影,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让自己进入到最佳状态。
为了确保这一击的威力,我将圣剑们解放了出来。
「永冻吧,『吹雪』。」
浅蓝色的魔法阵,散发着彻骨寒气的太刀。
「弥散吧,『青岚』。」
淡绿色的魔法阵,缭绕着轻柔微风的双刀。
「鸣闪吧,『雷姬』。」
金黄色的魔法阵,缠绕着奔放雷电的细剑。
「光耀吧,『圣阳』。」
纯白色的魔法阵,闪耀着夺目光辉的大剑。
「恸歌吧,『冥月』。」
深紫色的魔法阵,沉浸着神秘黑暗的蛇剑。
「开辟吧,『璃响』。」
青白色的魔法阵,充盈着柔和光晕的无锋长剑。
加上先前被我召唤的,燃烧着炽热火焰的长剑,「焱萝」。
这就是七圣剑。
人类所保有的,抵御魔族的最后的圣物。
「七……七把?你竟然能让七圣剑都认可你?」
艾碧丝芙伦显然没料到这个情形。
「不然我怎么当个合格的『剑圣』啊。」
「哈哈,哈哈哈!有趣,族里的文献中记载着,曾经,拔出过四把圣剑的剑圣和上一代魔皇打成了平手。对于你这个史无前例的七圣剑的持有者,我真是越来越期待结果了!」
「别弄得跟开玩笑一样,这可真的会死。」
「没关系啦,本来我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倒是我对结果很感兴趣呢。如果我输了的话,能不能帮我送个『魂信』告诉我呢?」
「那是给死人送的东西吧,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啊。」
「嘛,也是,我也没想过会输啦。」
有默契地停止开玩笑,我和魔王开始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决战——虽然对于我们来说,或许输赢都无所谓吧。
剑圣输了,剑圣会死,然后人族会灭亡,魔族也将在魔王的领导下昌盛。
魔王输了,魔王会死,然后魔族会在剑圣的力量下倾覆,魔族又一次陷入永无天日的贫瘠生活。
所以,不情愿的剑圣,和善良的魔王,即使没有恩怨,也必须为了自己所代表的东西拼上性命。
何等的讽刺和悲伤啊。
「苍流绝阵,『七巧圣玲珑』。」
环绕在我身边的圣剑,除了被我握在手中的「璃响」,全都缓缓地向外漂浮,然后等距地排列成圆形。
最后我决定用这个根据七圣剑的特性自创的剑术来作为结束。
像是在交相呼应着,圣剑们发出轻轻的嗡鸣声。共鸣着的六把圣剑将力量集中到了阵的中心,也就是我的身上。
我向艾碧丝芙伦投去「开始吧」的眼神,然后双手握紧手中的「璃响」。
看着她调动魔力,将禁咒变成发动前的状态后,我挥出了手中的剑。
「苍流绝剑,『七翼苍龙』!」
「『魔皇的哀歌』!」
那之后,我斩出的最强的剑和一股黑暗的巨浪相撞,然后我的记忆便到此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