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见面的次数非常有限,但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科加恩的模样。
老气横秋的衣服,与着装截然相反的年轻面孔。
常常爱眯成一条缝的危险的眼睛,斜戴着的一顶小帽,露出的半头黑发。
然而这不是科加恩的真实模样,那层人溯笼皮之下流淌着比鲜血还要红艳的心计。
在进城之时,普雷曼和拓荒队的诸位没有和我一同来到血凝旧城的街道上。
莲和棕雀他们也在我发现科加恩之后被我轻声地唤退到更加安全的距离之外。
我正单独面对着科加恩,宛如上一次在渡城之外的相见。
但是这一次,不同之处却太多太多。
路上的行人从我们的身旁和中间穿行而过,好像置身于不同的时空。
耳边的嗡鸣消失了,世界重归无声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狂嚎。
第七剧:——罂粟在哪里?
嘴巴先于大脑之前,把那句心底里压抑了很久的话如投石一般抛出。
科加恩的视线恍若穿透了我的双眼,抛向远处的城墙和天空,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似的眨了眨眼。
科加恩:跟我过来。
第七剧:…………
科加恩已经知道我知道罂粟没有死去,而且只有他知道罂粟在哪里,我别无选择。
科加恩转身迈开脚步,我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早在离开血凝新城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只是没想到刚一见面便要受制于人。
不过,我也有一张能与之抗衡的王牌。
第七剧:你想带我去哪里?
科加恩:合适的舞台。
第七剧:陷阱是没用的。
科加恩:比起罂粟,你更期待陷阱么?
第七剧:…………
对话似乎毫无意义,只有将真实的景象呈现在眼前才能说明一切。
但是心底里最后一道防线仍然在提醒我,科加恩的算盘不会有那么简单。
尤其是当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话时,心里的戒备也开始逐步提升。
科加恩:除了刚才那个问题,你就没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么?
科加恩:……呵呵,我真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执意出现在我的面前,本身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呐。
科加恩:不过,你的心底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吧?
科加恩:其实呢……
科加恩:从我出生的时候起,这一天就注定会来临了。
科加恩:有些故事我知道你完全不想听,不过在登上舞台之前还有点时间,聊一聊也无妨呢。
科加恩:除了你之外,这个故事不会再流传到其他任何地方去了。
第七剧:…………
走在前面的科加恩一边挥手回应街上向他致意的孩子们,口中我曾经拒绝过的故事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科加恩:血凝氏族在冷铁之国是一个最重视血统纯正的氏族,因为血脉诅咒控制着血凝人的人生。
科加恩:我的父母因为血脉的缘故,曾经在领主大人身边工作,在氏族的运作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科加恩:所以……屠杀来临的时候,冰融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科加恩:他们侥幸躲过了第一把屠刀,却没有找到外逃的机会,在领地内躲藏了好几年。
科加恩:终于有一天,秘密被人发现,数年前就该降临的厄运还是砸在了他们头上。
科加恩:那时候我只有几个月大,被提前送给了血脉淡薄的平民,勉强躲过一劫。
科加恩:养育我的新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了我这些事情,却没有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
科加恩:亲生父母没有留下嘱托的话。他们将选择命运的权力交给了我自己。
科加恩:或许是得知真相的时候年纪很小吧,那笔血债对儿时的我来说毫无实感。
科加恩:特别是……收养我的家人有一个独生的儿子,更是血凝人中难得的存在。
科加恩:你应该知道的,第七剧,血凝人的血脉诅咒,有两种非常极端的情况。
科加恩:一种是终生暴虐,一种则是得到了神的怜悯,能够永远平和地生活下去。
科加恩:我那位兄弟就属于后者的情况。说不定正是他父母血脉中血凝人之外的血统占据了主导,才能让他变成世上其他的普通人那样吧。
科加恩:我虽然身世不怎么好,但能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科加恩:哈……那时的我真是天真……以为可以永远那样生活下去……
科加恩:虽说因为血脉淡薄免遭屠杀,很多血凝氏族的平民还是难逃进驻本地的冰融人的刁难。
科加恩:他们走进的屋里,破坏财产,用恶言恶语侮辱大家,试图激起血凝人的反抗之心,再使用暴力进行镇压。
科加恩: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我七八岁为止,才渐渐地消失。
科加恩:暴行虽然停止,伤痕却无法痊愈。
科加恩:刚懂事那会儿我还记得兄弟他那天真开朗的模样,随后一点一点被冰融人的折磨销蚀殆尽。
科加恩:一个非常听话的小孩身上慢慢出现了痞气,最终被那股气质完全统治。
科加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因为我自己也深陷另一种困境。
科加恩:血脉诅咒……开始在我的身上觉醒了。
科加恩:冰融人从我家走出之后,我常常会跟上他们的脚步,亲眼看见他们挨家挨户地进出,把肆无忌惮的表情挂在脸上。
科加恩:我喜欢和睦相处的血凝人,恨那些无耻的冰融人,对父母之仇的报复情绪也慢慢回到了我的体内。
科加恩:因为爱着大家,所以血脉诅咒无法宽恕我。
科加恩:回过头想想,破解血凝氏族的血脉诅咒,其实只需要心中无爱便行了。
科加恩: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科加恩:人只要出生,在记事之前一定会有心爱的东西出现,哪怕只是眼帘中的惊鸿一影。
科加恩:这种时候还真是羡慕铁铸人呐,可以在后天完全地避免,呵呵……
科加恩:血脉诅咒是无法平息的。我想复仇,很早就想了。
科加恩:可是我没有任何复仇的资本,只能先珍惜我还有能力去爱着的人。
科加恩:我去了技力之国留学,研究炼金术、可以保护大家的能力以及有可能帮助我完成复仇的技术。
科加恩:最初的想法是,假如改变了那头血凝人最显眼的红发,命运就一定能有所改变了吧?
科加恩:第一次的试制品只成功了一半,另外一半被毁得不成样子。
科加恩微微抬起小帽,露出了枯草般的半边头发。
科加恩:不过好歹不是红色了,某种意义上说也没有失败。
科加恩:我的兄弟用上了最终的成品,效果很好,他也可以更加自信地走出国门了。
科加恩:没了后顾之忧又有了谋生的本事,复仇的想法开始汹涌起来。
科加恩:我尝试从军品贸易入手,炼金术和机关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科加恩:与血凝领地内的军队打交道,让我建立了一些冰融人察觉不到的关系网。
科加恩:桑葚也是在那个时期认识的,同时也是第一个知道我的故事并主动想要帮助我的人。
科加恩:复仇之路好歹慢慢地走上了正轨,但动手的时机似乎还有点遥远。
科加恩:想想看,就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一复一日的生活说不定也有磨灭仇恨的可能性存在……
科加恩:——就在这个时候,你杀了我的兄弟,第七剧。
第七剧:…………
科加恩:你无法想象血脉诅咒一口气从胸中涌出、统治了整个身体的那种感觉。
科加恩:面颊无法抑制地扭曲,扭曲到再爱你的人看了也会敬而远之。
科加恩:那时我深切地体会到,逃脱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我永久都拘束在命运的牢笼里。
科加恩:就像我特意为你打造的那个一样,第七剧……
第七剧:但是,我打开了。
科加恩:你当然得打开,我并没有设计完美的拘束,但你未必明白我那么做的意思。
第七剧:哼……
科加恩:也许是因祸得福,我开始着手实行我的复仇,并成功的实现了。
科加恩:你想要对我怎样,已经无所谓了……
科加恩:对我来说,现在这一场演出不过是幕后花絮而已……
科加恩:对名为科加恩的这个人而言,完全、一点、根本都不重要……
第七剧:…………
科加恩:废话就这样吧,我们到了。
科加恩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们的面前是一间礼堂一样的房屋,棱角的设计散发着些许宗教的气息。
走进大门,宛如一间能容纳数十人的礼拜厅,墙上和天花板的纹饰风格让我想起了神殿内部的景象。
这里或许是城市里的信徒们与心中的西维交流的地方。
科加恩:姑且问一下,桑葚怎样了?
第七剧:桑葚啊……
第七剧:在这里。
科加恩回过头来,在我的掌心上看见了桑葚的头颅。
科加恩的反应异常平淡,大概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第七剧:你别误会,他可没死。
桑葚:……主人…………
科加恩:…………
桑葚的身体一点点从我的手上吐出,整个身子被牢固的链条焊接禁锢住,丝毫不能动弹。
我随手把桑葚丢在靠墙的地方,丝毫不在乎他和科加恩的反应与互动。
第七剧:等你不能动弹之后,再使用他。
科加恩:折磨给我看么?已经很理解发动我血脉诅咒的存在是什么了呢,呵呵……
科加恩浅笑一声,抬起右手指向礼拜厅对面的墙壁。
靠墙处有一个半圆球形状的东西摆放在建筑的对称轴上,有两米多高,表面光滑无比,俨然就是那天关了我一整夜的另一个溯笼。
溯笼的正面画着两扇衣柜一样的门,如同进出的入口。
科加恩:第七剧,你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第七剧:——罂粟!!?
科加恩:里面有空气循环系统,不用担心窒息,不过这可是一个完美的反向溯笼,不存在你见过的那种瑕疵。
第七剧:给我……打开!
科加恩:钥匙在这里。远程发动型的按钮,按一下通过能量传递实现开关的控制。
科加恩:——唔咕!
第七剧:!??
科加恩举起手,把那一方按钮送入自己的口中,痛苦地吞咽了下去。
第七剧:你——
他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的胸膛。
在一片离奇惨白的皮肤上,规整无比的金属网格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宛如一道锋利的铁丝网。
金属网深深地陷入皮肤中,与其说是在保护他不如说是在伤害他才对。
科加恩:机关在我的身体里,只要你破坏我躯体的完整性,它就会立刻发动,将我的身体切割成无数的碎块。
科加恩:你要做的很简单,第七剧,用你擅长的暴力打开我的胃,拿走钥匙,取走你的答案。
科加恩:我早就做好准备了,随时都没问题。
科加恩:请。
第七剧:……
第七剧:…………
第七剧:………………
第七剧:还真是便宜自己的做法呐。
科加恩:反正我是要死的,不如自己给自己选个死法。
第七剧:但是你这样毫不抵抗的死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
第七剧:把你的拳头握紧,反抗我的攻击啊!
科加恩:呵呵……
科加恩:如果我说不呢?
第七剧:不……吗?
我也将手按进自己的胸口,一罐玻璃的容器赫然拉出。
容器中的溶液微微摇晃,绿色、紫色还有一些白与黄的另类物质便随之颤抖起来。
科加恩脸上淡然的微笑消失了,凝固了。
那才是我想要看到的模样。
——啪!
玻璃渣四下飞溅,冒着烟气的液体流了一地。
嗒——我一脚瞄准白色和黄色集中的地方,用鞋底狠狠地摩擦它们。
弄脏它,侮辱它。
就像在技力之国那样。
就像那颗落在我面前的头颅之后,紧跟而下的液体腐蚀掉它一样。
我要把这股情绪,原封不动地还给科加恩。
这样,才称得上复仇。
科加恩:……
科加恩:…………
科加恩:呵呵……哼哼……哈哈哈……
科加恩:——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笑得如同爆裂开来的炮火。
科加恩:——我的兄弟啊!!!!
那就是失去罂粟那天的我吗?还真是可笑的模样呐……
科加恩:第——七——剧——!
第七剧:嗯、嗯,听到了。
第七剧:我在这里呢,哪儿也不会去……
第七剧:——给老子滚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