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为致鸣老先生的文稿整理出了些心力,因此绫见对我趁便习学老先生的书道也并无异议,反倒是多有支持。比如说,我在思贤堂搜集老先生手迹的同时,绫见也在二宫山家中替我打探有无愿意出让手迹的人。但她对书道并无太多研究,出于谨慎的考虑,我利用嘉茂家的人脉,请了一位相熟的鉴定师承担她搜罗到法帖后的鉴定工作。
这位鉴定师名为吉礼河平,是我的祖辈——嘉茂敦清的门生。由于渊源的关系,我也时常能向他提一些咨询的请求。这个人性格随和,急公好义。就在之前不久,我便曾拿着从思贤堂淘到的那本手迹,骑四十分钟车,到吉礼先生的家里向他讨教,确认了这是致鸣老先生的笔迹无误。
得益于吉礼先生的援助,无论是我,还是绫见,收集致鸣老先生笔迹的工作都有了更顺利的进展。这一天,我在整理初步摹写后的文字时,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嘉茂家。”
“渊子吗?您好,我是二宫山绫见。”
绫见打电话过来的事由,是她从二宫山家人手里拿到了疑似致鸣老先生手稿的文字,于是便交给了吉礼先生鉴定。就在之前,吉礼先生告诉她,手稿确为致鸣老先生的笔迹。由于她并非热衷习学书道之人,而且这份手迹也并不如致鸣老先生特地别有深意地让她重视的《吟稿》那般庄重。故而,她便在电话中表示了“若我有需要,可以随时转赠”的意愿。
“这可太感谢了,绫见。”
“要不,我送到你家去?”
“不用劳烦绫见了,你家不是在外地吗?到霞浦这里来一趟,就算骑自行车,也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吧。明明是你送我东西,应该我去拜领才合礼貌啊。再说,我这边整理过后的文稿,也正打算让你过目一下啊。”
“是吗?渊子的速度真快呢。”
“那就正好吧?我送到你家去,再拿了新手迹回来。”
“没必要这么拘谨啊。”绫见很是热情。“多花半个小时,何必呢。再说……”
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从来电显示中得知绫见是用手机打来的电话,所以我认为,应该是绫见的手机电量耗尽了。
从刚才绫见的话中,她似乎打算来我家,把新鉴定的手迹送给我。而且在我推辞时,她还有些执意。于是,我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趁着她找到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再打回的时间直接出门,以免她继续来电讲述她过来的想法。而且,我家里人接到电话,也会告诉她我已出发的事实,这样,她便不得不在家里等我。
于是,这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车程便由我来执行。一路车马喧阗,或许在路上,绫见给我的手机也打过不少电话吧。不过我在路上,或许是思考着问题(我向来有在做不需要过度集中精力的事情时,会思考推敲其他问题的习惯)加上环境吵扰,我并没有在意手机到底有没有接到来电。
我思考的问题是:绫见刚才在电话中所说的“多花半个小时”是何意义。
已有的情报可以给我们提供以下信息:我和绫见的家相隔的距离,使用自行车需要一个小时。基于之前的来往,我们已经默认了这样一个前提:即彼此间的来往都以骑自行车为默认前提。一方面,一小时自行车的路程若是走路,便令人太过疲累;另一方面,若是乘坐公共交通,在刚才的对话中,并没有传来公共交通工具那种喧嚷的背景,可见绫见当时不在公交工具上;而在没有乘上公交工具的时候,由于不定时的原因,绫见也不能精确地判断出我骑自行车会肯定地“多花半个小时”。
我的观点是“我骑车去绫见家”,绫见和我都有清楚的认知,这会花去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么,绫见肯定“多花半个小时”的原因,无非是两个:她有更快速的交通方式,或者她身处路程更近的地方。
新的交通方式,已经排除公共交通,还要比自行车更快,私人直升飞机不可能因为一次平凡无奇的来往而出动,而我们之间的来往没有大人参与,也没有使用计程车的可能,那便只能是其他人使用私家车捎带了。绫见家没有私家车,也没有近期购买的打算,这一点可以在这段时间频繁的来往中确定。如果是其他客人的捎带,对于我来说,便是一个不特定的生人。从礼节上判断,绫见定然不应该将自己朋友的住址告诉对朋友来说是一个生人的人。而双方都熟悉,同时认识我与绫见,且知道我住址的人,只有那位吉礼先生。但我也知道,他也没有私家车。于是,经过这一番思考,我将“新的交通方式”这种可能排除了。
绫见确认能省下半个小时,假设身处在更近的地方,那么便能以我家为圆心,以半小时车程为半径画个圆,然后在其中寻找绫见可能熟悉的落脚点。于是我在骑车半小时左右时,注意了一下四周。令我遗憾的是,我的四顾皆是田地,并没有可能作为绫见落脚点的地方。
那么,倘若绫见说话时在我骑行的反方向,可能吗?答案也是否定的。如果在那种前提下展开对话,绫见的默认时间便会改变。虽然我去她家依然是一小时没变,但我的设想,是两人在她家展开对话,而她如果身在外面,也是需要时间赶回家的。如果她当时身处我骑行的反方向,没有更便捷的交通工具,便需要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这也是必须考虑进去的。所以,刚才那个圆形还可以通过以绫见家为圆心,一小时车程为半径的圆进行进一步截取。绫见理论上的落脚点应该在这个圆内被截取的一段弧上。这样缩小了排查范围后,我回头望了望这片田野,再次摇了摇头,它们实在不像是绫见能安定下来,然后特地开启电话打给我的地方。
于是,这种可能同样被我排除。那么,究竟绫见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说了那番话呢?实在令人费解。
我带着疑惑,按响了二宫山绫见家的门铃。
“哎呀,渊子,你到底还是来了。给你打电话都不接,还是打到你家里去了才知道你已经出了门。”开门迎接的果然是绫见。她正穿着一身正式的装束,我和绫见的交情非浅,这次过来的预定也只是取一趟老先生的手迹。用得着这么正式吗?
绫见打开了门,准备把我迎进屋内。由于之前的考虑,我留意了一下四周,发现事实一如我的预想,绫见家并没有私家车停放的空间,附近也没有类似的痕迹。虽然一样是院落,但她这栋住宅并未设计私家车的车库。
我坐在绫见家的客厅里,得以看到了这份经过吉礼先生确认的真迹。鉴定师鉴定物品后,有多种方式进行证明:有的出具一份鉴定材料,有的则直接在原品上盖上私章。这份致鸣老先生的手迹便是如此:吉礼先生在鉴定后,在不影响观赏和摹写的空白处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绫见对印章有研究吗?”
“完全不知道呢。文化这一道的东西,似乎对我来说都还太遥远了。”
印章本来风行于封建时代,无论这里还是唐土,有文化的士人们都喜欢用私章彰显身份,现在似乎仅限于一些特定行业才会使用。就印文而言,有历史的印章都是难以辨识的篆文,而现在也都改成了更易懂的通行书法字体。就印品而言,现在还开发出了激光印等区别于传统印泥的印品,令印章也显得更加清晰。
就拿这枚吉礼先生的私章来说。传统四方形被区分为等量的四块,吉礼河平的隶书字体便依次刻在了这枚阴文印上,印上的油墨似乎有些反光。所谓阴文,即是字的笔画镂空,通过背景染印泥而印出空白字迹。
因为油墨的反光,似乎可以确认,这个印刚盖上不久。我假意欣赏,实际上则用文稿挡住绫见的视线,用小指尖轻轻在印泥的位置拖动摩擦了一道。的确如我判断,印泥沾上了指尖,说明这并非是新型印章,依然沿用过去沾泥盖印的模式;另外,指尖也让印泥在纸上拖出了痕迹,说明盖上印还没多久。
吉礼先生没多久之前才在这里盖印,难道他之前来过这里吗?我记得我并没有把绫见家的地址告诉吉礼先生。
“吉礼先生来过绫见家里吗?”
“没有啊?”
“这个印章看起来像是不久前才盖的。绫见你不是一直在家吗?所以我以为你把地址告诉了吉礼先生。”
“我刚才没有在家啊?刚从吉礼先生那里回来。这个章是他在他家里盖的。”
原来绫见去的地方是吉礼先生家。我知道两家的地址。按照我的估算,这两家之间的路程,骑自行车大约需要半小时。
然而,之前的问题又涌了上来。如果绫见在吉礼先生家给我打电话,那么她的计划是骑车到我家,然后在我家把手稿给我。但我家离吉礼先生家的距离,骑自行车需要四十分钟。这一点,经常和我一块骑车出行,速度与我相仿,且同样知道我家与吉礼先生家位置的绫见自然也知道。那么,绫见的预定方案,距会面需要四十分钟。而我的方案需要一个小时,于是绫见打电话来的说法应该是“多花二十分钟”才对,而绫见的最终说法是“多花半个小时”,这应该作何解释呢?
起先,我从“削足适履”的角度出发想到了这样一个解释:如果绫见正在距我家半小时的路上对我说这句话,似乎便能解释得通。而绫见就算原路折回,十分钟返回吉礼先生家,三十分钟赶回自己家,也是能在我到达之前等候的。
不过,这个可能被另一个旁证排除——绫见的手机没电了。
一来,在骑行过程中一般不会萌生出突然打电话的念头。其二,就算打过电话,她在我到来的时候,提到了“给我和我家都打过电话”的消息,但在手机因为断电而自动关闭的时候,在路上是很难找到补充点的。因为充电器未必适合,就算骑行十分钟返回吉礼先生那里,借吉礼先生的电话来联系,扣去联系的时间,她提前在我之前返家的时间便不那么充裕了。但她在开门时,神色已然镇定,这是不切合之前的推断的。
“绫见是在什么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呢?”问题盘旋在我的心头,我一直无法确认。于是,不得不向绫见发问,寻求发现新的线索。
“就是在吉礼先生家里啊。他刚做完鉴定工作,我为了快点把结果告诉你,立刻就给你打电话了。”
“那么,中途通话中断是因为手机没电了吧?”
“是啊。我后来借了吉礼先生的手机,结果你却没有接,打到你家去才知道你已经出了门,所以我才匆匆告别吉礼先生赶回去。”
“我记得,绫见在和我通话的时候,说过‘多花半个小时’对吧?”
“是啊。”
“那么,我从自己家来绫见家,需要一个小时,这一点也没错吧?”
“嗯。我们不是互相骑车来往过不少次吗?按照我们正常的骑车速度,刚刚好一个小时。”
“那么,绫见在吉礼先生家说‘多花半个小时’,比起一个小时的路程,应该可以有‘绫见的方案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实现我们的会面’这个想法。但是,从我家到吉礼先生家的路程,骑车需要四十分钟。这一点,绫见也知道这两个地点,估计一下的出入也不至于太大。然而绫见却认为这段路只要三十分钟,是为什么呢?”
“啊。的确,正好忘记说了。以前的话,这段路的确需要四十分钟没错。”
“这是说,现在骑车只需要三十分钟了?”
“是啊。”
“那是怎么回事呢?”
“渊子知道我的车停在哪吧?”
“是屋后那里吧?”
“是啊,渊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找到了那里,看到绫见的车,我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绫见的自行车上,加上了电瓶装置,变成了一辆电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