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山致鸣老先生的手稿并没有得到他子女们本该有的重视。儿女对待手中的父祖遗物的态度,却没有一个书道爱好者的外人对待书道范本来得细致,不得不说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在我和绫见致力于收集致鸣老先生手稿的过程中,二宫山家的其他人们则致力于将致鸣老先生遗留给各家的书籍笔墨等物转变为现金。因为嘉茂家与二宫山家是世交,倘若当面交涉,他们未必开得下索要钱款的口。所以,尽可能地出售给旧书店,然后把下落告诉前来打探的我,或许是他们更愿意采取的方式。
不知不觉间,致鸣老先生的七七已到。老先生门下的各个分家又一次集中在了那个荒园。由于七七是一个允许外人吊唁的仪式,所以一些与致鸣老先生有些渊源的人,比如学习他笔法的我、多次鉴定他作品的吉礼先生,继承荒园的喜连川女士等人也都到场参与。一番程式化的礼节过后,我们开始把自带的赠礼交给仪式的司礼人员。
“这是嘉茂家的一点薄礼,这个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打算交给绫见小姐。”
司礼的大人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我的礼盒,至于我额外的那个袋子,他也往里瞟了一眼。
“这里是绫见委托我抄录摹写的几本文稿,如果二宫山阁下需要复制或审阅,也并无大碍。”明人不做暗事,我打开了手提袋,拿出了我作为额外礼物的《吟稿》整理本,翻开几页,摊在了这位司礼面前。
“哪里哪里。嘉茂家是二宫山的世交,渊子小姐和绫见小姐又有深厚的个人友谊,一点礼物再正常不过了,渊子小姐,请往这边走,绫见小姐正在门厅里。”倘若这个手提袋里是什么名贵玉石,恐怕这位司礼又会是另一套说辞吧。
我留下了那些嘉茂家的贺礼,带着装有《吟稿》整理本的手提袋到了门厅。绫见正坐在一个坐垫上,表情正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见到我的出现,并且眼神正看向她,她立刻站起身来,随着我到了满是枯草的庭中。
“渊子,你可来了。”
“毕竟我还算是嘉茂家的代表,尽管不情愿,还是得走一部分大人的规矩。”
“这会儿我在门厅里坐着,可快闷死了。”
“夏天本来温度就高,加上大人的话题难以入耳,换做是我,也会是一样的感受吧。”
“是啊,虽说是都是我爷爷一辈的人,但明争暗斗还是跟小孩子一样。”绫见不住咂舌,看来她对这些祖辈们在七七仪式上的表现颇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大人们总想办得周全,让自己最有面子。”嘉茂家的占卜家学使我也参与了不少卜居、嫁娶、丧葬等特别看重风水的大事。从经验角度出发,我总结了上面的这句话。“但家家都打着小算盘,如果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每人都有小九九,小摩擦是不可避免的吧。”
“岂止是小摩擦,表面上这些人看上去一团和气,互相都不撕破脸,实际上为了多分一点遗产吵得不可开交。”
“致鸣老先生是个文化人,恐怕对文化的传承更比物质的继承重视吧。他若是看到他的子女在他身后,不去钻研文化,反倒争抢遗产,以至于他的手稿都慢慢落到我的手里,不可不谓一种遗憾吧。”
想到这里,又有一条信息冷然流过我的脑海:绫见的爷爷,也就是致鸣老先生的一个儿子已经先他而去。从之前这群人的表现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丧失继承权的儿子(或者说他的这个分家)是比较疏远的。致鸣老先生回光返照时,他们议定的关于老先生书籍的分配,似乎便没有留下绫见的一份(甚至是当着老先生的面)。而老先生有鉴于此,私底下反倒把最有价值的书籍——《北浦题吟稿》给了绫见,这却不是他们能料到的了。尽管如此,绫见依然没有争夺遗产的意思。这让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平了。
“各位,各位。”喜连川女士的声音在门厅内响起。看来是这群人互相之间争不出一个结果,于是由她来居中调停。
“从刚才的讨论中总结,大家都主张自己分得少,而要求分得更多,是吗?”
这群当事人没有说话,但眼神都表示出了“正是如此”的意愿。有的不冷静者稍稍点了点头,但眼睛扫到了左右面无表情的兄弟姐们后,也不自在地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那么,既然大家都要求再分配,那么我们就在这里重新分配一次遗产,各位有没有异议?”喜连川女士的这句话似乎也迎合了众人的意愿,于是,同样是一片寂静,但也表示着一片默认。
“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分得少了,那么,你们各自都分了些什么呢?”
“这怎么能说呢?这种东西都是最先说的最吃亏。”人群中传来了不满的议论,还间杂着几声嘘声。看来,这些人只有在自己的利益有可能受损时才会主动出声,浑水摸鱼分一杯羹的时候总是心照不宣。我的心下,不由得对这些已经五六十岁的市侩们又是一阵叹息。
似乎是想打破这个僵局,二宫山这一辈的一位年纪较长者发了话:“我们好不容易请喜连川女士来调停,现在却还让她下不了台。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配合一点比较好。”
四下是一片无异议的沉默,毕竟这句话无关痛痒,还很可能只是一句形式。
“不过喜连川女士,我们虽然愿意尽力配合,但一些涉及隐私的东西我们还是无法明确提供。”这位老者强调着。“比如刚才的问题,的确,说在前面的最不利,而且我们说实话,彼此也都不是完全的信任,所以,把各自的数值写在纸上交给你,我们恐怕也不会情愿。”
周围人开始附和起他们大哥的提议。有些人也做了这样的表示:“大哥说得没错,直接的隐私信息之外,其他的我们保证如实回答。”
“但是,没有一个平均数的话,我们怎么知道谁分得多,谁分得少?”旁边的绫见对我提出了一个心下的疑难。
“现在是这么一个模型。一群人中的每一个都掌握着一个各异的目标数值,这些人互相猜忌,谁也不肯把这个目标数值直接透露给别人。我们的目的是求这些人所持目标数值的平均数。”
“求平均数要有样本数据总和和样本数两个条件吧。”长于数学的绫见,在我把事件转化为这种数学问题的时候,她也能马上领悟其中的关键所在。“样本数可以很简单的确定,数数致鸣老先生的子女就能知道。关键就在于总和,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吐露这个数,该怎么办呢?”
“那我们换一种思路。假设问这些人的问题不会泄露他们的遗产数额,这样的问题他们会不会如实作答呢?”
“我觉得应该是会的,毕竟他们的大哥刚才表了态。”一旁,吉礼先生不知何时蹲在了我们身边。他身材颀长,蹲下也只比我们矮一小截。“就算有一个人能主动吐露具体数额,平均数也都不是问题了。”
平均数是统计学中的一个重要指标。没有它,话题进行到现在,讨论出的解决方案——按平均原则重新分配便没有意义。于是问题便集中到了这里——从这群人身上挖出平均数。
“有没有什么可以尝试的方法呢?”绫见的脸上浮现出疑虑的神色。虽然这个问题她并不如何上心,但祖辈们明争暗斗,问题悬而未决,对必须待在这里的她来说也是一种不耐烦的煎熬吧。我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她这样的心声。
“或许有这样的方法吧。”吉礼先生沉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分了多少东西心里有数,所以让他们每人为自己的获得估一个总价,也都能得到比较肯定的答案。于是,向每个人问同一个问题:‘你分到的东西总价和某个标准比是高是低?’如果答高低的各占一半,这个标准就能作为大概的平均数吧。”
“这个方法恐怕并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吧。”我心下怀疑着。倘若设定的标准是一万五千元,在场的有八个人,四个人分得一万四千元,四个人分得五万元。按照吉礼先生的方法,这个一万五千元是可以通过并且作为平均数的答案,但是,真实的平均数是三万两千元,相去甚远。
“要不,再添上额外的一些问题确定更精确的范围?”吉礼先生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刚才方案中的疏漏。他又想了想,提出了一点补充。“比如,一万元一档地去问每一个人,这样可以把每个人的获得额度限定在一万元的误差之内。这样,再根据总量估算平均数,应该能精确一些吧。”
的确,这样做是可以提高精确度没错,不过这个改动大大增加了询问量。而且,这种问题问得过多,很显然会影响被询问人的心情。更何况,被询问人是不希望被探问出自己获得遗产的确数的。一次次地探问,就算打听的初衷只是约数,也会令怀有秘密心理的这些询问人不快。
吉礼先生在庭院里徒然着急着,不过屋内的喜连川女士却似乎成竹在胸。她似乎对这样的局面早有预期,她拿出了一叠纸笔,对最年长的那位中年人说了几句话,中年人表示了同意,然后号召起了他的弟妹们:
“大家如果在不会透露具体数额的情况下,应该能同意将自己真实的获得额作为数据进行运算吧。”
这句话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包括当事人和一些院子里的人。
“这是喜连川女士的主意吧?”绫见向我询问着。
“是啊,通过这句话,应该已经能猜出喜连川女士打算采用的方法了。”
“诶?渊子你就知道了?”
“应该吧,或许这个方法绫见比我还熟悉。”
“我比渊子还熟悉?”
“小学时,绫见的数学水平就很高了吧,这个问题,和数学中求平均数的某些题型很像吧。”
绫见侧着头沉思着,她的脑海中,正检索着长期以来见识过的,自己驾轻就熟的各种数学题型。终于,她恍然大悟地睁开眼,喃喃地细声道:
“我知道了。”
求平均数,需要的是人数和总额。人数非常好确定,问题只是如何在每个人都不愿透露精确获得额的情况下统计总额。既然明确了问题所在,所以喜连川女士的思路也很明确——用一个保护措施,不需要精确的获得额,只体现精确的总额变化量。
让所有人围成一圈,第一个人随意写下一个远超可能获得额,而且不规则的巨大的数,假设其为n。第一个人把n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将自己的获得额加在n上,把结果传给第三个人。这样操作,第二个人并不会暴露自己精确的获得额。同理,第三个人往后的每一个人,都把传来的数字加上自己的精确获得额,然后把总数传给下一个人。最后一个人把自己运算的结果传给第一个人后,第一个人将自己的获得额加上后,减去那个大数n,便可以得到所有人获得额的精确总额。
这样,从掌握的情报来考量,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从自己知晓的数据中推知其他人的精确获得额的。但这样,喜连川女士却能获得精确的总额。
绫见那些高水平,超出现行学力的数学辅导书和参考书中,对这种问题已有详细的解答。不过,绫见似乎把数学和生活划分了界限,所以她一时间并没有在这二者之间构筑联系。
一切的智慧,都来自生活。我暗暗为绫见的思虑不周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