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手中的资料,盯着上面的一个名字——二宫山信成。
昨天傍晚,我在某种巧合下似乎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实:某位二宫山家,还有一定地位的人正经历着一场醋剧。二宫山并不算什么常见姓氏,方圆数十公里,这个姓氏中有名望的家族,也就只有绫见所属,和嘉茂家相熟的那一家了。
既然是相熟的家族,情报也自然比较全面。从嘉茂家择居风水的记录里面看,我最终选定了疑似的目标,也就是二宫山信成。他是因年龄而卸任的议员,在偏僻的乡里修葺了一座大宅居住。而从这个地点引一根棉线,沿着曲折的道路计算到昨天那个车站的距离,也约莫便是四公里左右。
二宫山信成是致鸣老先生的次子,根据现有的情报,似乎连一个能够继承他声名和遗产的子息都没有。尽管他相当合乎我昨日经历中,疑似的那位“权势者”的形象,但我昨天的一切思维也都无凭无据。因此,我也只将其当做一种臆断藏至心底。
然而,绫见却并没有给我多少把思绪发散到其他二宫山家人的闲暇。她在电话中告诉了我这样一个事实:
“渊子,我似乎觉得,吟稿有两个版本。”
“吟稿的话,致鸣老先生不是私下里只给了你一人吗?”
那本集致鸣老先生之大成的《北浦题吟稿》,是只留给绫见的手抄孤本。而且,我早已对其进行了详细的句读与注解。反复核查过字句的我,有相当的自信确认我给绫见的注本与原本绝无差错。
“是啊,但是我把这个本子给吉礼先生时,他却提出了出入。”
“吉礼先生还见过其他版本的吟稿?”
“也不是说其他版本。按照吉礼先生的说法,似乎是我们手上的吟稿缺了一首诗。”
“缺了?这本本子只有一本,哪里有原本让吉礼先生去做出‘缺了一首’的判断呢?”
“吉礼先生说,他在之前也去过曾祖大人的园子,并且在那里看过当时还属于曾祖大人的这本手稿。据他说,按照残留的印象,现在的这本比起当时,似乎少了末尾的最后一首诗。”
“这本《吟稿》毕竟是精华选集,而非作品全集。或许是老先生后来觉得那首诗不够档次,所以从集子中剔除了吧。”
“不过,吉礼先生说,他个人以为,那首诗格调不差啊。”
“吉礼先生还记得那首诗吗?”
“是的。他到现在还能背诵出来。”
于是,绫见又用邮件发来了这首汉诗。我打开附件里的照片,发现这是一首七言四句的诗作:
可叹世人资营苟,功名心唯利为言。浮云千幻皆过眼,满怀怅绪与谁谈?
语句比起其他作品,似乎显得特为朴实,并没有生僻难解之处可言。从内容上看,似乎又渗入了超然、出世之感,像是一位看淡了世事纷争的高人的口吻,在感叹世中人的奔波劳碌一般。因为词句平实,倒不能轻易断言便是致鸣老先生晚年的真实感悟,不过可以相信的是,吉礼先生虽然粗通汉文,但并没有诗律知识。按绫见的叙述,吉礼先生转述这首诗时,也是一个个字地,用举例音读的方式告诉绫见,而绫见才将之正确地转录。倘若是我,绝不会采用这样生硬的方式硬背,而是会用理解讲述的方式,将诗句和意思一并传达给不通汉诗的人。
的确,如吉礼先生所言,以我整理了全本《吟稿》,抄录并理解了其中所有诗句的人的眼光来看,这首诗在《吟稿》中质量并非下乘。就算要剔除作品限制篇幅,也有其他更应该被割舍的部分。于是,我又一次承担起了探究者的任务,而探究的内容,自然便是致鸣老先生单独剔除这篇诗作的理由。
为了探寻这件事的根源,我造访了吉礼先生。
“哦,渊子小姐听二宫山小姐说过了啊。”
“是的。我们都是因为吉礼先生才知道这首诗的存在,所以,现在想了解这首诗的来历和它被从《吟稿》中剔除的缘由,也还是只能向您打听了。”
“要说这首诗本身,我还能说知道一点,不过渊子小姐这两个问题,我估计我也答不上来。”
“那么,就说说吉礼先生知道的就好。”
“那次,我是因为其他鉴定的事由而去了致鸣老先生的小园。”吉礼先生似乎是回想了一阵后,慢慢开了口。“那时,致鸣老先生便在编纂他的《吟稿》。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老先生便告诉我,他打算把他一生的精华作品,编成他手上的这本集子。于是,我便借着老先生去取需要鉴定的物品的当口,拿起这本集子翻看了几眼。”
“嗯。那么吉礼先生因此记住了最后的那首诗吗?”
“是啊。因为我知道,那一点时间绝对不够过目整本集子,所以我就按照鉴定的习惯,只看序和跋的部分。”
我也明白简易鉴定的工序——假如时间仓促,那么简易鉴定便是从封面看出纸质,再从序和跋了解大致背景,再挑几个重点篇幅,比如开篇、中后盘、压卷的作品草草概览。由于老先生这是自编选集,尚未告成,所以其时顶多有序,而不会有跋。
“所以吉礼先生就看到了列在最后的这首诗吧?”
“是的。而且翻到书的末尾,老先生也回来了。他顺口问了一句‘拙作成就如何呢?’我便就着这句话,把这首诗多看了几眼,于是便记下了。”
“那么,以吉礼先生的眼光看,致鸣老先生那首诗的成就如何呢?”
“后辈可不敢妄评前人的作品啊。”吉礼先生摇着手。“尤其是这种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文句。当时也只是马虎应付过去,现在来看,依然不能随便置评啊。”
“吉礼先生,其实当时,致鸣老先生已经告诉了你他自己对这首诗的看法了吧?”
“诶?”
吉礼先生并不是什么阴鸷多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因此,我这句窥破他真相的话直接便让他慌了手脚。从之前的来往中,我已确信他只是粗通汉学,但这首诗,吉礼先生却说它有“明显的岁月痕迹”。这首诗通篇没有出现“岁月”和有关时间的字,一个仅仅是粗通汉学的人,要从这样一首汉诗中总结出“岁月的痕迹”,是难以想象的。他这样叙述,恐怕是在当时,致鸣老先生便向他讲解过这首诗,所以他才能将这首诗的要义概括出来。而“岁月”这个用语,或许都是老先生当时的原话。
“‘岁月’什么的,原话是老先生自己说的吧?”
“渊子小姐连这个都知道了?”
“只是猜测而已。”
“渊子小姐的‘猜’总是这么准,几乎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这么说吧。”
“我也有猜不到,而必须问的问题啊。比如,致鸣老先生向吉礼先生讲解这篇作品,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呢?而在讲解的时候,或许会提到创作这篇诗作的时候吧。那么创作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那次去老先生的小园,是在八个月以前吧。然后老先生谈起这首诗时,似乎也说了,这是在两个月前创作的,可以认为是十个月前吧。”
绫见拿到这本吟稿,大概是三个月前。也就是说,直到这本集子交到绫见手上之前,老先生还在不断地对其增删改订。这个精益求精的态度倒是无可厚非,但是,以我对汉学稍有见地的眼光来看,更应该被剔除的诗尚有许多,老先生为何唯独将这首原定的压卷之作删去呢?
“那么,老先生当时有没有透露出对这篇诗作的态度呢?为何这本集子在交给绫见后,偏偏是这首最后的压卷作品被删去了呢?”
“后面这个问题我的确也不明其中就里,所以不能回答,不过前面那个问题我似乎有一些信息可以参考。”吉礼先生搔了搔头。“那时,老先生在向我讲解这首诗时,曾经这么提过,说这首诗是‘感时而作’,而且,好像还是因为一名女性而作的。”
感时,也就是说,老先生因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写下了这首诗。老先生缠绵病榻从两年前便开始了,期间根据绫见的叙述,除了终期前的回光返照,也没有什么突然的恶化或者起色。所以,病情应该不是催生出老先生这篇诗作的缘由。不过,后面的“因为女性”,似乎吉礼先生说的并不如前面的“感时”那么肯定,同样是转述老先生的话,为什么态度会有所差异呢?
“为什么吉礼先生在说‘因为女性’时,要加上‘好像’呢?”
“因为老先生自己说这话时,也只说了一个‘女’字,然后便把话缩了回去,然后念念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
从这样的反应来看,似乎这段情结是致鸣老先生不愿提及的。我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女”这个字,与它同音的字,没有一个有可能出现在日常对话里。换言之,可以肯定,老先生当时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女”字。
于是,我开始在这首感怀岁月的诗作和女性之间试图构建联系。感怀与女性,首先联想到的,便是一位与老先生关系密切的女性有了生老病死之大事,这也切合“感时”之意,从言辞看来,还是以不幸之事可能更大。不过,老先生年事已高,人际关系早已淡化,来往荒园的仅仅是他的子侄,以及他身边的某位照料他的人士。倘若他的子侄离世,我作为嘉茂家的一员,必然会接到二宫山的讣文;而如果是照料他的人士离开,之后老先生在病中未必能起卧许久。所以,这里所叹惋的,并非死别之事。
诗句的头两句,对世人当今追名逐利的态度持坚定的反对态度。而后两句又以一个超脱者的身份感慨着自身。由此可以推测,老先生的这首诗,似乎在同时感叹着两个人。如果是单纯鄙夷世人追名逐利,诗句大可以在后两句抬高隐逸的身价,不需描写隐居者顾影自怜、徒无知音的孤单;而如果是单纯的自怨自艾,诗句又大可不写世人奔波,而是转写隐居者心中入世的冲动,这样同样更能突出主题。事实是诗句兼顾了二者,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首诗更应该是针对两种情况而作的。
一个情形,便是诗句的前两句所感叹的,对世人蝇营狗苟的不屑,那么,说话人的地位便应当站在“出世人”的高度;另一个情形,则是诗句后两句中所言,对出世人的感伤和惋惜,那么,说话人的地位便又成了一个和出世人有过接触,又察觉到他心里“入世”冲动的人。而且,这两个身份中,还有某个身份与“女性”有着联系。
我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的揣测——致鸣老先生的次子,二宫山信成。
他是从权力漩涡中急流勇退的人,隐居在荒僻之地,膝下没有在世的子女,很符合出世人的形象;他又和世俗的女子有过长期的纠葛,私生女也已有两三岁大小,也符合“另一个人从他身上发现了世俗的影子”这第二层意思。
那么,致鸣老先生的“感时而作”是指什么?这个非正当的关系已经持续许久,那位女子的女儿也已有两三岁大,在十个月前,又会发生什么足以让老先生注意到的风波呢?
冷然间,我想起了这样一个细节:我曾经在电车上推断,这名女子搬来霞浦不过数月。或许,十个月前,便是她与权势者二宫山信成产生矛盾的时候。那时女子闹出的动静比现在还大,甚至传到了其他二宫山族人的耳中,致鸣老先生也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捕风捉影之间,致鸣老先生或许便写就了这样一首诗,作为对自己次子行径的微词吧。最终,老先生或许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曾孙女察觉祖辈的短处,所以剔除了这首有所影射的诗作吧。
吉礼先生依然跪坐在榻上,看着一脸深思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