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额外加演《竹取物语》的始末,便如我内心在一开始预想的那般,大部分人因为预感到将要再度让嘉茂渊子出一次风头而心怀愤懑。于是,在看似正常的排演表象下,总能让人感觉到潜流的涌动。比如之前的一次排练,便发生了一起大伴御行的戏服被恶意地藏起的事件。我虽然想到了几种可能性,但在这件事上,涉事的人员大多未知,我更加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好恶人际,因此也没有肯定地做出判断,而是单纯将自己的一些思考做了些检验。
那次事件耽搁了那天的彩排,以至于紧接着的正演到来时,竟离我们上次彩排隔了一天以上。这对于杞人忧天的校方来说甚是要紧,那位眉头紧锁的负责人一再要求我们提早到校,趁着候场的工夫不断组织我们念着对白。不过,我似乎也有些误解昨天的事件。虽然在我走出礼堂时依稀听到了一些骚动,但从今天的表现来看,这并非是事件得到解决的骚动——因为现在,大伴御行的服装依然不是他原本赭石色的那套,而是采用了一个临时的解决方案,即用四套衣装拼成五套演出。
这个方案的思路来源于这样一个题目:当一辆汽车一个轮胎上的四个螺丝全部丢失时,用什么办法应急撑到最近的修理点?答案便是从另三个轮胎上各卸一个螺丝来固定第四个轮胎。这个四套衣装拼五套的方案也是如此。大伴御行在求婚者中第四位出场,从色差来考虑,他换用第一位出场的石竹皇子的戏服外装最为合适。于是,负责人制定的方案便是这样:用石竹皇子的外袍、车持皇子的内衬、阿部御主人的冠带搭配出大伴御行的形象。
“这个负责人似乎也考虑得不够周全啊……”我在心里暗自想着。车持皇子和石竹皇子的服色也就罢了,阿部御主人下场后,马上脱下冠带交给大伴御行使用,恐怕眼尖的观众会看穿这个从权之策吧。
现实没有留给我太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随着正演时间的临近,负责人便按照了这个将就的方案组织众人候场。毕竟这件事情虽然传出了是我这“凶煞之姬”策划的骚动这一传言,但就事实而言,毕竟于我无碍,我的演出服倒是完整的一套,现下正穿在我身上。本来,戒心使然,令我在这次穿着前又来回查看了一遭,因为我所处的毕竟是一个“众人遥侧目”的孤立环境,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思想虽令我无谓地平添了许多担心,却也因此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暗算乱了阵脚。
于是,虽然我并不长于针黹,但我还是在我已有的知识上肯定了身上这套戏服并没有被做下什么机关。现在正演已经开始,天皇的戏份只在后半段。由于之前有过正演,又有无数次彩排,剧情对我已毫无新意。因此,我便在一侧的帷幕后,打量着进入视野内的台下。偶然间,我在前排就坐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身材肥胖、手边放着相机的中年人。
奈惠曾对我说过,我被人传出“以女鬼真身向一对男女下手”的谣言,其始作俑者便是小林。当时我判断,直接捕捉到我的照片的,应该是一位体型肥胖的中年人,而这个人与这个流言的源头应该有某种亲缘关系。以此来看,中年人应该是小林的某位长辈,结合这一信息,而我又捕捉到这么一副脸孔时,心下不由得一震,似乎某些本来杂乱无章的思绪,忽然间被搭在了一起。我知道,当站上舞台时,由于灯光的效果,是几乎看不清台下的人的。所以,只能趁着有帷幕的蔽光,加紧打量这位令我在意的中年人。端详之下,或许更多的是心理作用,我果然觉得他与小林的面孔有几分相似之处。由于当日的推断里,他以一副仪容不整的态度接小林返回,我更倾向于他便是小林的直系亲属这一追加推论。从年龄来看,应该是小林的父亲。
既然有了这一层认识,我这“万事往坏处打算”的思维又给了我一些新的碎片。把它们整理一番之后,我感觉到了这样一层事实:这次是《竹取物语》的正演,也就是实现校方“在访客面前长脸”目的的时候。所谓访客,也就是另外一个国中派来的交流人员。由于友江的人在文化祭上大多已看过表演,随后校方又推出了视频与光碟,宣传攻势也能令当时未到场的其他友江人有的是机会补上这一节目。也就是说,这次正演真正“演给他们看”的人并不算多。小林的父亲,也就是疑似当日拍到我的那位中年人并非友江学校的人士,友江历届师生集会时主席台上被我记住的面孔、以及宣传栏上的那些照片都可以进行证明。这便说明,小林的父亲是另一所学校的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之前判断他住所较远,也符合这个判断,毕竟在市政规划上,两所国中不会靠得过近,他居住的地块应该在他工作的地方。
疑问随即产生。为什么小林的父亲要将小林送来这里,而非离家近,又能走关系的那所国中呢?我的第一反应是男校,但随即扫过观众席,看客中也有女性学生代表,这令我又迅速打消了这一猜测。
我虽然还想继续探究这一话题,但候场区显然也不止我一人。比如,作为天皇候补的小林此时便在另一把椅子上闷坐着;穿着匆匆从下场的石竹皇子和车持皇子那里脱下的戏服的大伴御行扮演者也在椅子上唉声叹气。这也的确能理解,毕竟自己遭受无妄之灾,不得不接受从权之计。小林看到仅仅穿着戏服,却因为阿部御主人还在台上表演而未能穿上冠带的这个形象,似乎是蓦地想起了什么。她走到我的身前,向我搭着话:
“嘉茂同学,你看,阿部御主人下场后,脱掉冠带,再让大伴御行穿上的话,一是连续一套装束登台会被人识破,二来,恐怕也没这么多时间给他换装吧?”
有这一忧虑的不止我一人啊。我点了点头,承认了小林的说法。
“嘉茂同学,你看能不能这样。”小林用手指掰算着出场顺序。“由于大伴御行是第四位,所以三五位的装束都不能借用。那么嘉茂同学,天皇是第六位出场,可不可以把你的冠带借给大伴御行使用呢?等大伴御行下场,之后还有石上麻吕的戏份,也来得及把冠带还给你啊。”
我想起了文化祭上,小林装病意图搅黄我们文化祭参演时我在心底说出的那句话。
原来如此,看来小林,你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呢。
这次依然是这样,小林,虽然你的说辞有理有据,但你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不用思考,凭相面学的经验就能知道,你又打起了算盘。然而,这时的我毕竟不是三年后那个会给人台阶下的嘉茂渊子。依照中二时的心性,我更倾向于睚眦必报的处事方式。所以,每当看穿一个算盘之后,我心里倒也并非想着如何点破,而是想着如何借这个算盘,让对方感到算盘落空时的失望感,这便是当时我作出这一行动的心理动机。
“嗯,是该如此。那么请稍等,头发被梳成了髻子扎在了乌帽子里面,请给我一点时间去单间取出来。”因为我向来留长发,而天皇是反串出演,所以我不得不将头发伪装起来。虽说因此要额外花去一段时间,但自以为诡计得售的小林倒是又一次志得意满,为我清开了道路。我也甚为配合地加速了操作,取下冠带和簪子后,便披着发,仪容不整地将需要的装束交给了旁边等待的大伴御行扮演者。
“这幅样子的确也太不像话了,还请允许我在单间里修整一下再出来吧。”看着大伴御行扎好冠带后匆匆赶去接应即将下场的阿部御主人,我对还在单间外的小林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离嘉茂同学上场还早着呢。”小林重复着事实来宽慰我,不过我也更愿意相信,这无非是一句场面话。于是,我在单间整理一番之后,以重新梳好发髻的形象走了出来。也就是等到冠带也能马上穿戴出演的状态。事实上,我的上场还要等到大伴御行与石上麻吕的戏份演完,也的确还算早。我便又盯住了看台上那位与小林有几分相似的肥胖中年端详了起来。
随着石上麻吕穿过仍坐在候场区的我走上台去,我方才回过神来。大伴御行已经下场,按理说他应该火速来到我这里,把冠带还给还要使用的我才对。不过,直到石上麻吕的戏份过半,我依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令我不禁有些焦急。
“嘉茂,你的戏服赶紧除下来给小林。”校方的负责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他的神色,也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连冠带都搞丢了怎么去演?”负责人带着一副没好气的神色回答着。“小林说她额外准备了一套冠带,但因为是扁平冠,你这种长发不能戴,所以临场救急,你赶紧把戏服换给小林。”
这便是小林这一次打下的算盘:事先和这位大伴御行的扮演者商议好,在既定的应急方案之外,编一个理由,背着负责人借走我戏服的某个部分。但在大伴御行结束演出后,再找个理由拖延着,不将借去的部分还给我。然后小林趁机向负责人提出,我戏服的某个部分丢失,而她又有备用品,但备用品不适合我,不能削足适履。最后以此为要求,向负责人提出由她来出演天皇。在她的算盘里,由于她的黑状,我会给人以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坏形象,而她则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明智者。负责人原本对我们两人并不熟悉,两相对比之后,接受她提议的可能性便非常之大。
然而,嘉茂渊子是何许人也,如果这种算盘都勘不破,也枉坐了你小林赐予的“凶煞之姬”的美名了吧。
“丢掉冠带的并不是我,而是大伴御行的扮演者吧。”我将手伸进了天皇戏服敞开的袖口中,从中掏出了属于我的冠带。“我的冠带在这里,既然马上要上场了,我马上穿戴起来。”
说罢,我系好冠带,按照正常的戏份,走到了舞台上。
从结果上来看,这次课本剧的加演,效果依然令人满意。按照交流团的团长的说法,他以前一直好奇为何友江的《竹取物语》里,着重宣传的不是辉夜姬,而是天皇。在看过这次表演,尤其是向坂扮演的辉夜姬突然间目瞪口呆,而我扮演的天皇以长发的姿态托住她,然后跳起一支扇舞救场的那一幕,在他的心目中评价最高。
看到这里,似乎事情已然明白:小林和向坂两个集团近来已经结盟,而这次则是她们联合对我设的一个局。目的自然是让我在学校丢面子,辛苦排练,却在正演时掉了链子。她们的计划便是让我在登台前没法登台,转而由小林登场,报之前一箭之仇。所以,当我以整齐的装束出现在舞台上时,也难怪向坂会目瞪口呆了。当然,她对于我如何托起她,如何即兴用扇舞救场的经过或许已经没有记忆了,她几乎是怔怔地配合着我撑完了整场戏,就像一个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横亘在她的喉咙一般。
自然,我同样是在小林向我搭话,也就是这个算盘初露端倪时,便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理做出了这样的最坏打算。也幸而如此,我终究没有乱了阵脚。想到小林有可能这样做之后,我便拿出了早已准备的一套备用冠带,它们终究有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然而,如果小林借用的不是冠带,而是其他服饰,又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