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茂渊子,在文辞、书法等方面颇有造诣的一位高二年级学生,在这段时间里连续完成了两篇颇长的文字,也不由得有些踌躇满志。毕竟,这些都是她利用自己的智慧做了她认为应该去做的事。“睦亲我者,而敌仇我者”,这便是嘉茂渊子的处世哲学。她曾经这样打过比方:绵里藏针,你不去压迫它,它也不会触犯于你。
然而,藏着针毕竟令人介怀。虽然有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黏上了嘉茂渊子,但大多数人还是对这位清雅脱俗的丽人敬而远之,这也造就了她孤僻的个性。到了高中,虽然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学生会,还莫名其妙地成了会长,但她的话却也没因此多出多少,充其量是对周围的人解释她的思维时,会有比较详尽的大段发言。粘着她的一个人——宇野奈惠坚定地认为,这说明她的说话方式需要改变。
“渊子,你看看你,高二都快要结束了,还没一个男生找上你。白白浪费你这张脸了。”
“脸长成什么样,又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但你还是有能说了算的东西吧?比如你就不能把语气变得女性化一些?”
“所谓的女性化是指?”
“你看看你去年给近藤前辈写的毕业送别词初稿。”此时,学生会室同样没有什么其他人,因此奈惠便坐在我去年就坐的副会长席上。此时,我的后辈由良崎同学也是刚刚接任这个职位,许多抽屉还都是我没有清走的文件。她扬了扬从某个抽屉的某个角落抽出的一张废纸,朗声念道。“光照高庭,即兴旅立之朝;樱落萧轩,斯乃离别之日。骊歌清短,庭草……这什么来着?”
“葳蕤,形容百草生长的样貌。”由于是自己的文稿,我倒是记得当时写的是什么。并且我也有把握,眼前的这位损友绝对会在这两个字上卡壳。
“所以我就说啊,渊子,你看看你这篇文章,像是一个高中女生写得出来的吗?”
“但是我不是在上面注了怎么读吗?否则那些汉字,你头一句就认不全吧?”
“终究,这不是高中女生应该有的说话方式。”奈惠正色道。“还有你平时的说理也是,大段大段的,虽然能让人明白事情,但是,如果没有动力去明白这件事,你说理也让人听不下去。所以,渊子,你的当前任务就是,换一种说话方式。”
“那我要怎么换?”
“按一个正常的高中女生的身份说话就行了。”
“那,什么叫正常的?”
“这个……你等我一下。”奈惠作势要走出学生会室。
“你就直接在这里把笔记本拿出来或者直接把明石同学请进来不就行了?”我摇了摇头。“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说理,我就知道这又是明石同学给你打好的草稿。你几斤几两我姑且还清楚,至少头脑里的条理还没清晰到能说出上面那番话的地步。”
奈惠见我如此说,便也没再遮掩,径直从怀里掏出了那本笔记本。从和中浜同学联合设局让我动笔开始,这个模式似乎也见怪不怪了。我不知她们两人这次让我改变说话方式,又有什么深意。
“有了,我刚才说的,就是要渊子能够以一个平等的身份去和别人交流。”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趾高气扬的做派啊。”我在这一点上还是有自信的。父亲家教的第一条便是始终保持谦恭,我也自始至终铭记着这一点。无论是在老师、家长还是同学间,我的形象始终是谦虚,不骄傲。就算有一些负面传闻说我做作或是虚伪,但也绝没有盛气凌人的时候。
“我没说趾高气扬,而是另一方面。”奈惠把眼睛径直盯向了我。“像这样,渊子,假设我和你聊天的时候一直是这幅眼神盯着你,渊子会是什么感受呢?”
“被盯着当然是不自在啊。”
“就是这样,渊子你每次和别人说话,就像盯住了别人一样。”
“我觉得我的眼神也不是这样的吧。”我揉了揉我自己的眼睛。“你也知道,我常年打游戏,视力不怎么好,虽说还不到戴眼镜的地步,但绝不会有这么咄咄逼人的眼神吧。”
“渊子你又在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的可不是你真实的眼神。”奈惠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你每次和人对话,心里都在暗自打量着对方,这一点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也没有一瞬间就掌握对方某种隐事的本事。”
“嗯……算是吧。不过我打量别人,是我常年占卜形成的习惯,久而久之也改不掉了。不过,我打量别人也不至于转动眼珠,别人也不会发现吧。”
“但你说的话就会让别人发现啊?”奈惠摊着手。“就像你在去伊奈川旅游的时候,一句话就能镇住小海,小海总会觉得被你盯了很久,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吧。”
“我这也是无计可施啊。奈惠小姐。”我也无奈地看着她。“你要知道,虽然我家有父母在大学当教授的收入,但我们家可不是因为父亲教历史才出名的。上门找嘉茂家的人,大多是为了风水,如果我与这些人见面,一开始不去试着发掘这个人的信息的话,如何能用玄乎的风水吓唬住科学世界的人们呢?”
“也就是说,你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的生意服务?”
“渊子要靠这个吃饭嘛,奈惠小姐你就别纠缠这个了。”或许也是因为无人在场,借着奈惠之前的话头,我也试着改了一个口气和她开起了一个小玩笑。
“嗯……前半句效果不错,对我杀伤力巨大,可惜后半句‘纠缠’一词太过高深,否则这句话我给满分。”
“于是,满不满分不重要,但就按刚才的节奏来,这个话题我们跳过。”
“等……又被你绕进去了。”奈惠心有不甘地翻着笔记本。“你刚才说,你要靠这个吃饭,因此我也就不强求渊子你改变这个方式。不过,你得证明给我们看,也就是拿出你不得不用这种说话方式的例子。”
“刚才奈惠你不就举了例子吗?我要镇住小海,不就必须要这么说话吗?”
“但你说‘要靠这个吃饭’,而镇住小海并不影响你那天晚餐的质量吧。”
“那奈惠你要怎样的例子?”
“我也知道你说的‘吃饭’也是个虚指。这样好了,你挑一个占卜的例子,表明你确实有必要用这个‘事先预读’的方式说话就行了。”
“这倒也不必特地拿占卜的例子来说明。比如我就以学生会长的身份坐在这里,有谁进来找我,我也得先用这个方式揣测一下这个人的来意啊。”
“那更好办,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接待下一个访客。”
不多时,学生会室里进来的下一个人便是副会长由良崎纪子同学。由于近一年的相处,她也知道我这种比较孤僻的心性。她的手里端着一叠文件,在点头向我问候之后,她正欲转身向她的新坐席走去。然而,她猛然看到了那里正坐着她的前辈宇野奈惠,不禁又迟疑了起来——她虽然职位上比普通役员的奈惠要高,但学生会里向来也不讲职位的排场,因此她只是作为后辈露出了对前辈的疑问。
“奈惠你还不让位,还想让人犯难到什么时候?”
“啊,抱歉抱歉,副会长同学。”
“不,宇野前辈,请称呼由良崎就行了。”由良崎同学等奈惠腾开了位置,才挪到那个位置上坐下,她打开了抽屉,似乎在翻找什么,不过好像并没有找到。面露失望神情的她将文件分成两摞,叠在了自己的左手边。
“那么,渊子,结果是什么?”
“由良崎同学的来意吗?”
“当然。”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有一批文件需要处理,于是来了。”
“这么简单?”
听得我和奈惠在谈起她,正在检点文件的由良崎同学抬起了头。她在听得奈惠那一句“这么简单”的抱怨后,似乎想说些什么。
“由良崎同学,你要说的是‘不是这样’吧?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权威,尽管说出来便是。……啊,对了。我先和这家伙出去一下,那六份要我盖章的文件,印章在右手第一个抽屉;剩下一批要装订存档的文件,订书机在武藤前辈负责的会计柜里;那些要你签批的文件,你那里的签字笔似乎用完了,记得到文件柜取一些;牛奶糖的话,由于怕这家伙贪嘴,我事先把它放在我的左手第一个抽屉里,记得拿回去锁好。”说完这些,我拖着奈惠走出了学生会室,留下了一个人莫名其妙的由良崎同学。
我径自把奈惠拖到走廊,尽管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学生会室,不过我更重要的是即刻向眼前这位好奇心重的家伙做一番解释:
“由良崎同学把文件放在左手,根据书写习惯,这一批是已经处理完的文件。如果是未处理的文件,她会放在便于取用和书写的右手边。她把文件分成两摞并且检点一摞的数量,说明这两摞的处理方式有差异,而非单纯因为高度划分。我们刚才在对话,以由良崎同学的胆小性格,恐怕不敢轻易插话。她只检点了一摞文件的数目,说明这一摞需要慎重对待。以职权而言,比她副会长还有职权的只有我,所以那一摞应该是要我盖章的。从她清点的动作,我知道那是六份。
“她在抽屉里翻找东西,自然是需要桌面上没有的东西。正常的学生会办公桌,笔筒里该有的笔都是有的,所以我推测她是在找订书机。至于签字笔,倒不是因为我就多确信那里还有要她签字的东西,只不过你这家伙刚才坐在那里用笔记本对付我,如果那里有能写字的笔,你会把我的反应记下来,然后带给现在屋里的那个人一起商议对策。于是,这样能让你相信这种‘事先预读’是有用的了吧?”
“听到了吗?由良崎同学?”屋内的两个人的对话声也传了出来。“你的会长前辈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表演了,不用每次都拿出这份惊愕的表情吧?”
“但是,明石前辈……”由良崎同学怯生生的语调几不可闻。“嘉茂会长、近藤会长、还有之前传闻的植野会长……一个个都这么出色,我……”
“嘉茂同学——”屋内的明石同学拉高了声音,摆明了要让我听到。“由良崎同学说‘嘉茂会长好出色,我要拜她为师!’可爱的后辈的请求你不会拒绝的吧?”
“我可没听到后半句啊?”我匆匆推门进去,由良崎同学正一脸慌张地看着明石同学,而对方的则是一副坐看好戏的自得。尽管由良崎同学与我们相处较中浜同学日久,对我们三人互相戏谑倒也略有耳闻,不过这种把她牵扯进来的事情,恐怕还是令她乱了阵脚。
“宇野同学、明石同学。在后辈面前,我们需要作出庄重的表率才是。”
“那么,请您庄重地接受由良崎同学的求教之请。”明石同学“啪”地并拢脚跟,站在了由良崎同学相同的方向,然后摆出端正的姿势向我鞠躬。好事的奈惠也照葫芦画瓢,站在了由良崎同学的另一侧依样模仿。
“你们两个就不考虑一下由良崎同学的处境吗?”我责怪着这两个越来越不分轻重的友人。“就算由良崎同学本身有这层意思,也得她自己……等等,明石同学你又不会我这套占卜学的相面术,你是怎么做到‘事先预读’的?”
“既然嘉茂同学说我不会,那我就是真不会了。要不这样,嘉茂同学写一本关于‘事先预读’的教程给由良崎同学,我就把我的方法告诉你,怎么样?”
“真要我祭出‘反预读的预读’这一招吗?”
“看来嘉茂同学果然对我们都留了后招呢。”明石同学也出言挑衅。
“刚才我还没说,我是怎么推断出牛奶糖的位置的吧?”
“诶,我还忘了这茬,快说快说。”
牛奶糖的真相是决不能说的。否则我在由良崎同学心目中的形象便会堕落成和那两位一样不知轻重了。而且,知道真相的奈惠和明石同学,也会再一次向由良崎同学散布“嘉茂渊子其实也是个萌点满载的傲娇”这一类的话。
牛奶糖的真相,是我之前在学生会室值班无聊,因而翻箱倒柜寻找食物,最终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了这样一袋甜品并偷吃了一颗。由于奈惠和由良崎同学接连到来,我无法将它放回去,只好借这么一个机会将牛奶糖不着痕迹地还给由良崎同学。
深知即将又一次陷入笔墨之中的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藏在裙袋里的那张糖纸涨红了脸。这个神情,不知有没有逃过这三位女生的眼睛呢?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