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气总给人“剧烈”的印象。不是高温,便是暴雨,而且变化非常迅速。我从那家名为“涟”的茶屋走出后没多久,天色便一片乌黑,瞬间又下起了雨。唐人杜甫有一句“秋天漠漠向昏黑”,但这夏天的暴雨之昼,昏黑径自不让秋雨。虽说嘉茂家有着观天象而知物候的家学,但这种骤然的变化向来是“肉眼观天”的死敌。我不得不就近进了一家便利店,企盼这场暴雨能依着“夏雨不长”的规律早些止歇。
同我类似,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有不少没有带雨具的人们来到店中避雨。像我这样现在并无要事的,便在这里买些东西或是看书,权当歇脚;另有一些人则显得迫不及待,冲进店之后匆匆购买了应急的一次性雨具,转身又冲进了暴雨中。不过,还有一些人似乎更为狷率,他们似乎自信于目标的距离或自己的速度,竟毫无遮掩地在雨中狂奔。
终究,来势汹汹的暴雨也颠扑不破“刚不可久”这句天道的至理。过了一阵子,雨势便小了大半,并且愈加式微。看到这一趋势,加之现在的雨势已经无碍于徒步行走,以避雨为目的留在便利店中的人们纷纷走了出去。然而吃过一回亏的我自然需要慎重,在观测了一阵天象后,我预感到这次势弱并非这场雨的终结,便在店中买了一把简易雨伞再行离去。
肉眼观天,准确性的确不敢打包票。就这次观测的预言而言,可以说是准确,又可以说不确。说它准确,是因为这一天里,果然又一次下起了暴雨,并且雨势汹汹,甚至大过我在便利店避过的那一场;说它不确,则是因为这场雨和那一场隔得太远,在我到家的前后才下起来,和前一次已经可以算是两场雨了。
我进了自宅,将自身的妆容衣物整理一番过后,又坐在了书房里。这次倒不是看书,而是端着那个青花茶杯,坐在窗前看着雨势慢慢变大。或许这便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在内吧,毕竟有这么一个古谚:下雨天,带伞的总是会笑没带的。现在,能够安全地待在能遮雨的地方,对那些在雨中奔走的人,我便不由得产生了幸灾乐祸之情。
然而这种情感只是对生人而言的。我家位于一片住宅区,周围都是类似的独立住宅,人口密度稀疏,街道自然显得冷清。因此,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其身形便比繁华的要道看得清楚。我本来带着好事的心态扫视着街道,但视线所及的一端突然出现了两位女生的身形,待到认出她们后,我的心态立刻换成了担忧——我认出其中一位便是方才结识不久的友人,同班的江之岛桐华同学。
江之岛同学的家中经营着名为思贤堂的书店,我与之似乎有过两次交集:一次是在国中时为旧友二宫山绫见寻找其曾祖的真迹时,在这里淘到过一册;另一次便是在不久前,我被卷进了抄录古籍而衍生的一场失窃风波。现在雨势正在逐渐加大,江之岛同学等二人身上并未发现雨具,出于因果关系的考虑,我立刻撑着伞来到了门前。
“江之岛同学!”
“诶,啊!嘉茂同学。”
“雨越下越大了,进来避一下吧。”
“非,非常感谢!”
江之岛同学和另一位女生随即进了我家。我们前脚进门,后脚的雨声便大了数倍。伴随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阴沉雷鸣,江之岛同学在玄关又一次低头道谢。
“实在太谢谢嘉茂同学了,要是嘉茂同学的家不在这里,我们都要淋感冒了。”
“不用客气。对了,这位同学是?”
“啊,她是竹洗夏实,也是和我们同年级的霞高同学。另外,她是我国中时的同学兼好友,我们现在一起上补习班。”
“您好……我是竹……竹洗……”
“好啦,竹洗同学也不用客气,我不久前回来时正好烧了热水,两位请先洗个澡吧,否则这样也得感冒了。”
竹洗的礼数比出身书香门第的江之岛还要讲究许多。千恩万谢之后,她们也洗了澡,换上了我仓促间准备的两套不太合身的衣物。我则将换衣篮的衣物投到了洗衣机里,一件件捡拾的时候,不禁给人以湿润且粘着的手感。待到二人沐浴完毕,我冲了点热茶,将她们迎进了书房。三人用热茶驱散着雨天带来的凉意。江之岛同学似乎是由于第一次来到我的屋内,因此打量着这间书房里卷帙浩繁的藏书,眼中露出叹服的神色;竹洗同学则像是因为生性拘谨,只是呆然盯着杯中的茶水,许久未发一言。
“这场雨真是没料到啊……”江之岛同学终究与我熟稔,于是用话题打开了静默。她的语气颇有不平。
“能在这种时候得到住在这里的嘉茂同学的帮助已经是万幸了啊。”旁边的竹洗同学打着圆场。
“我觉得,江之岛同学的意思恐怕并不是指现在下着的这场雨。”我思忖着今天自己也在户外经历的那一场雨,端起了我自己的青花茶杯。“这场雨虽然下得大,但你们在之前已经躲进了屋子,所以我觉得,江之岛同学说的是一个多小时前的那场大雨。”
“没错,没错。”江之岛同学道。“就是说那一次。”
“并且我推测,你们本来是去补习班,但补习班临时因为大雨预警取消,所以你们才结伴返回。但在路上,你们碰上了第一场雨,一时间没法躲避,身上被淋得很湿。在某个地方避过一阵后,你们继续返回,然后便进了我家,躲开了这第二场雨。”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江之岛同学以拳击掌,认同着我的说法。转头间,她看见竹洗同学正带着惊诧和讶异的神色看着我,于是讪笑着向她解释:“这就是嘉茂同学的厉害之处,成绩优秀,思维敏锐,总能将事情推测得和亲眼所见一样。”
“这倒还真不是什么厉害之处。推测终归是有理据的,我说出这些理据之后,就算是宇野奈惠同学都能想明白。”我停了停,看向了窗外正倾泻而下的降雨。“方才分拣你们换下来的衣物,我感到非常的湿润和粘着。方才你们只赶上了第二场雨的前奏,雨滴还不算密集,就算打在身上,也不至于把衣服浸得如此透湿,所以你们定然是被第一场雨淋到如此。至于粘着,是出汗的痕迹。雨天气温低,倘若只是单单在户外站着,并不会出汗。所以你们的汗渍来自在户外长时间的行走或是短暂的奔跑,总之是在户外消耗了不小体力的证明。所以可以推知你们在第一场雨之后到第二场雨之间并无歇脚。
“只要天色黑下来,出门就会带伞。你们并没有带伞,所以你们各自离开家的时间都比较早。以此推断,你们的目标比较偏远,并且经历第一场雨的地方,离这里也有着不算近的距离。你们和我同校,所以我知道今天学校没有活动,而我也知道江之岛同学并没有参加社团,所以我相信你们应该是去补习班。
“这一点我再做一些补充证明。”眼看着杯中的茶水因为我长篇的言辞已然见底,我便把三只茶杯放在了一起,然后在其中续上了茶水。对此,竹洗同学似乎有些为难,或许她恪守的礼法让她认为应该由她来续杯吧。“由于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你们去时一般选择公交工具,这次因为大雨,公交停运,你们才不得不走远路回来,否则坐上公交决不至于淋成这样。借此,也可以排除你们去某个店面或是逛街的可能。一来,从来回时间计算,你们如果是逛完远处的店面才淋了雨,算上汇合与逛街的时间,恐怕你们五点钟就得出门,这并不合理;二来,店面也不会因为暴雨而临时歇业,你们完全可以在那里避雨。既然排除了这一点,你们在大雨没有迹象时出门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到了那里又因为突变而不得不返回,这样的地点便只有补习班了。”
“唔,原来如此。这么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呢。”江之岛同学猛点着头。“不过我们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这倒也不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或许只是注意力的角度不同罢了。”我试图以自己的思维解答这个问题。“我因为嘉茂家的家学,使我在看一个人时,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的言行举止之上。比如,或许失敬,我可以推断出,竹洗同学并不是竹洗同学。”
“诶?竹洗同学不是竹洗同学?那还能是谁?”江之岛同学诧异着,将头又一次转向了坐在她侧面的那位女生。“嘉茂同学应该是和竹洗同学第一次见面吧——”
显然,江之岛同学也注意到了竹洗同学的慌张,毕竟左手撑地,右手失手碰翻了茶杯,加上向后仰倒的身体姿势明显地演绎出慌张的神情,并且现在还是竹洗同学的这位女生并没有什么要刻意为之的理由。于是,江之岛同学的神情也换成了好奇,两人一起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说明。
“那么,请允许我先检验一下我的答案吧,如果您并未连名也一起改换的话。”我以正式的礼数向对面的女生伏地致敬。“千鸟流宗家现当主,千鸟夏实亭主。”
眼前的女生默然以古礼向我致答,随后点了点头,似乎是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便有了叙说我判断的自信。
“就像刚才所说,我的注意力倾向于观察人的言行举止。千鸟同学礼数周到,其家教必然与传统文化有着渊源,这就是我对于主基调的判断。
“适才,你们两位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间书房。按照常理,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里的藏书数量,毕竟这是进房便能看到的大场景。然而,千鸟同学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了我端进来的茶水上。我的确对茶道没什么研究,但一般人也同样,没有对茶道的精深研究,是绝对无法单凭观察便推究出一杯茶的门道的。千鸟同学看到茶水便面露难色,虽然她看出了我的技艺不精,但我也看出了她在茶道方面的造诣。
“另外,我还注意到了一点。在我把三只茶杯放在一起续茶水的时候,竹洗同学明显地表示出了另一种状态。虽说在茶道行家的眼里,我如何制茶倒茶自然不值一哂,但既然在之前质疑过了,现在续杯的时候并不需要再度惊讶。我找出的待客茶杯都是很普通的透明玻璃杯,也没有花纹,这种平常无奇的东西恐怕并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惊讶。因此,我认为千鸟同学注意到的是我那个青花的自用茶杯。
“这个茶杯虽然做工精细,但并没有制作者的刻记。恐怕千鸟同学是从瓷杯的形制和藤原保昌月下吹笛的物语才认出来,这也是千鸟老先生的手制茶器之一。不过,就算如此,千鸟同学的身份还可能是见识过这套作品的千鸟家熟客。直到千鸟同学随即又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才令我确信,我茶杯上些许擦拭不去的茶山引发了千鸟同学的为难,而这是千鸟流宗家才会有的情结。
“于是,结合最开始千鸟同学那周到的礼数,如果是一位未得千鸟流真传的门人,恐怕并不能执礼如斯。因此我能确定,千鸟同学必然是千鸟宗家的直系血脉。以上。”
我虽然结束了说明,但对面的二人始终保持着沉默。我也不便于再行开腔,此时唯有窗外的暴雨打在窗户上,声声作响。似乎是被我的话切中要害,千鸟同学局促在客席的坐垫上木然不动。良久之后,熟悉双方的江之岛同学还是进行了打破沉默的尝试:
“竹洗同学,是不是应该改称你千鸟同学了……?”
竹洗,从这个姓氏便能看出,这应该是个和文墨或茶道有所关联的假姓氏。既然她对我的藏书丝毫不感兴趣,那便只能是茶道了。我静待着眼前的千鸟同学说出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