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霞浦高中与踯躅崎高中之间的交换生事宜,其前期准备工作大抵结束,马上便是双方的交换生成行的时日了。八重山同学这几日也一直闷在了学生会室——他的工作大体上已经由我们这些其余成员分担,他则捧着各种介绍踯躅崎高中和山梨县的文字反复阅读,生怕到时触犯了当地的某些禁忌。
纵观这个国度,虽然各地的独特习俗众多,但也没有某个地区有这种地域特色浓厚,又与外地习惯极为格格不入的习俗。以我的记忆来看,出云地区把神无月叫做神在月,已经算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特有习俗了。
不过,做好事前了解的态度倒是非常值得肯定。在这一点上,踯躅崎高中的做法也颇有可取之处:比如,他们发来了一封非正式的邮件。里面大概提到了这样的信息。由于彼此的交换生即将成行,希望届时双方学生会能够互相准备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在仪式上,仁科对饮品的选择略有偏好,他倾向于绿茶,而非红茶,希望霞浦高中予以关照。另外,如果八重山同学有什么生活习惯上的偏好或忌讳,踯躅崎那边也希望我们一并答复。
霞高学生会对这封函件的普遍看法是,借一个寻常的话题引出对八重山同学宜忌的询问,倒是一封颇为得体的问询函件。由于事实上,八重山同学也并没有什么宜忌,于是回函很快便发了过去。不过踯躅崎高中很快有再次发来了邮件,内容除了对我们的迅速答复表示感谢之外,还进一步重申了仁科对于茶饮的偏好——请务必使用绿茶。
“话说,八重山同学。”我不得不出言打断了正在字里行间聚精会神的八重山同学。“你在这些介绍山梨县和踯躅崎高中风俗习惯的文字间,有没有看到关于当地对茶叶品种偏好的定论?比如喜欢绿茶而少喝红茶,这个算不算一种地域习惯?”
“我没看到过有这样的内容……”八重山同学又把手里的资料翻到目录,扫了两眼,然后摇了摇头。
“对茶叶品种有偏好基本上都是个人偏好吧?比如师承的茶道、喜欢的品牌之类的。茶叶也是各地都有各种品种的产出,所以也不会产生地域偏好吧?”奈惠或许是想到了那位改换姓名的千鸟流茶道宗家当主千鸟夏实同学,于是说了这么一番话。的确,千鸟家是和茶道,在那个群体中,绿茶的地位远远优先于其他品种。但毕竟,放在地域里而言,千鸟流的人数尚不足以让霞浦这个地区贴上“喜绿茶而忌红茶”的标签。
“所以,踯躅崎高中那边两次强调仁科有绿茶的偏好,是为什么呢?”明石同学不失时机地发问,然后,众人又将目光投向了我,学生会的问答模式又一次上演。
既然两次强调,那么提及这个偏好,就不能单单归结于作为引起询问八重山同学偏好的话头。仁科对于茶,是在红绿茶之间的偏好,而非饮与不饮的宜忌。茶的确并不适宜所有人群,但红绿茶的区别而导致的人群差异,对正值青春,身强体健的仁科而言,恐怕并不足以构成忌讳。
我首先的想法是,仁科有某种影响身体的疾病,而这种疾病羞于启齿,所以仅用不能饮红茶的方式来提示。不过,一方面,没有某种知名的疾病是以“不饮红茶”作为特征的;另一方面,作为前期材料的交换生登记表上,仁科的健康状况也是填写了“健康”的。倘若仁科有那种羞于启齿的疾病,就算我们触犯了禁忌,他既不明言,我们也无需自责,更何况,他的隐瞒情节在先。
“由良崎同学,我们这里储备的待客用红茶和绿茶,有什么档次上的明显区别吗?”
“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在同一个价位选购的。”
“那就不存在什么‘我们的待客茶名声在外’一类的问题了吧。那么,饮红茶和饮绿茶,有什么显著的差别吗?啊,补充一下,我所指的差别,是指可以重要到因为这个差别而不得不饮用某一种的。比如因为红茶和绿茶的颜色或口味的差别,而仁科又恰巧对红茶的颜色或口味过敏之类的。”
“应该没有吧……红茶和绿茶不就是茶叶是否发酵的区别吧。各地加工茶叶的方法各有差异,单论味道,红茶也有比绿茶还苦的品种……”明石同学沉吟道。“莫非是季节的问题?我记得我看过一本介绍这方面知识的书,说绿茶味苦性寒,红茶味甘性温什么的……”
“的确是有这个说法,应该是药理方面的评说。不过,按照这个说法,也是该夏季饮绿茶,冬季饮红茶才是。现在是冬季,理当饮红茶才是。但仁科特别点明了是绿茶,所以,也并非是出于疗养身体的原因。还有没有其他的不同呢?”
“选择绿茶的原因还可能是茶道吧?”奈惠道。“假设仁科和千鸟……竹洗同学那样,隶属于某个钟于绿茶而拒绝红茶的流派呢?”
“仁科这种沽名钓誉之人,如果自己有这样一层身份,他的那些自我简介材料里焉能不加提及?茶道总是有些历史的,这对于标榜自己的身价可是很有作用的吧。”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而必须饮绿茶呢?”
“既然茶本身的原因排除了,恐怕只能在茶之外去寻找了。绿茶和红茶是不确定的品种,对于一个外人来说,饮这两种茶,有哪些可以肯定的区别呢?我觉得,只能是茶具了。”
“茶具有什么让仁科非得饮绿茶而不饮红茶的理由吗?”
“或许有吧。我们待客,一般都是用一个和式茶杯来冲绿茶,而用白瓷的西洋茶杯冲红茶,这是各地都通行的惯例。而区别就在于,主人沏好茶之后,客人端起茶杯的动作。如果是饮红茶,必须一手托住碟子,一手端起瓷茶杯;而饮绿茶,则只需单手捧起竹木制的茶杯即可。所以我认为,仁科在近来,手部应该有某种变故,以至于两只手或至少一只无法端稳茶杯,所以才这样强调要饮绿茶,以免在与我们的正式接触中,因为我们送上红茶而导致他手部的隐情暴露在我们面前。”
“原来如此,是很有道理呢……那么渊子,能够推出仁科的手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假设是受了严重外伤的话,那就要打着绷带到来,这样不用他多说,我们自然明白。他把不饮红茶这个要求提了两遍,则又说明他实际面临的这一问题很严肃,并非能够忽略。以这样一个形式来表明自己有所隐情,或许真正的原因并不能见光吧。所以,按照我凡事往坏处想的思维出发,仁科有可能是患有那种震颤病症,以至于时常手抖,端不稳茶碟和茶杯。或许,他还可能有着轻微的神经衰弱,以至于这种小事非得叮嘱两遍才放心。”
“渊子还真是把别人贬损得彻头彻尾啊。”
“毕竟这个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便不太好,因此,自然不免背地里贬损几句了。当然,病理学千奇百怪,也完全有可能来自另一种病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这就不是我的知识范围所能解决的了。”
“但是,嘉茂同学,我对这两份函件总有一种异样感。”
“怎么说?”
“以仁科给我们的印象,他应该是那种颐指气使,动辄光火的庸官形象。但这两封函件,终归看起来还是很体面,很客气地向我们征求关于欢迎仪式和生活习惯方面的问题。而且行文也不像仁科在介绍文里那样充斥着程式化公文的语句。那么,这两封函件出自何人呢?”
既然行文不像仁科,仁科又绝对不屑于用这种客气平白的措辞,那么,便应该是经过仁科的授意,然后……想到这里,我也意识到了明石同学所说的那种“异样感”:这两封函件包含了仁科的某种绝不会告诉别人的隐私,但又显然不可能出自仁科之手。不过仁科也可以隐瞒自己手部疾病的事实,只授意他人写上自己对于饮茶的偏好。
然而这样似乎也说不通。学生会终究是公共场所,会里的彼此都比较熟悉。此外,学生会也是个办公场所,这里的工作大多需要动笔来完成。仁科倘若有手抖的病根,在日常工作中定然会被他人发现。更何况,仁科的交换生登记表,这种东西涉及到了他的一些私密信息,因此也必须由他亲笔填写。倘若他在握笔时手抖,对笔迹有所研究的我也定然看得出来。
思虑到此,之前的结论似乎又被推翻了。仁科有那种握不稳茶具的病的可能也被排除,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必须放弃适合季节的红茶,而又强调绿茶呢?
“结果这么一想,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呢……”我和明石同学面面相觑,不禁为这个问题而感到遗憾。
“我能说说我的猜测吗?”这时,旁边的由良崎同学忽然开了口。
“当然。请讲。”
“或许,仁科必须饮绿茶而不能饮红茶的原因,有可能是他晕血吧……”由良崎同学本来的话音并无底气,但见到周围的人都向她投去期许的眼神,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自信。“这也是顺着嘉茂前辈的思路往下想的。嘉茂前辈举例子时就说,有可能是因为茶的颜色问题。虽然茶本身的颜色没有什么问题,但和嘉茂前辈之后所说的茶具结合到一起去想的时候,似乎就能有这么一个解释……”
由良崎指向了装有茶具的茶水柜。大家都是学生会的成员,不用开门,也都清楚那里准备的茶具——用于红茶的白瓷茶壶和茶杯,用于绿茶的陶土茶壶和青色箬竹茶杯。由良崎同学继续说着她的看法:“红茶和绿茶在送到仁科面前之前,区别大概也只有茶具了,我也是从我们自己的茶具和茶叶去想的。如果是红茶的话,装在白色茶杯里,看起来颜色很鲜艳,而且说实话,颜色和血色挺接近。如果是绿茶的话,茶杯本身便是深色的,而绿茶又是淡色,装在茶杯里,绿茶本身的颜色也不会看得太清。就算用白色或透明的茶具盛装绿茶,青绿的颜色,我觉得也比红色更能接受……”
于是,在由良崎同学的解释过后,这个结论的说服力被公认为在我的推测之上。自然,它也被当成了今天话题的最终定案解释。由良崎同学不免因此被奈惠揶揄为“居然在推理上战胜了嘉茂渊子”,但知根知底的明石同学却依然没有在事后放过我。
“今天,由良崎同学的表现应该还能令嘉茂同学满意吧?”
“我可是对我看中的后辈颇为期待的,怎么会不满意呢?”
“也对。毕竟嘉茂同学都已经把线索说得那么明显了,会以为嘉茂同学真想不到茶杯里倒上茶水以后的区别的,恐怕也只有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宇野同学了吧?”
“毕竟,我曾经想过用这种方法锻炼奈惠的思维。”我回想起以前,奈惠在我的无数次鼓动之下尝试推理,又终究夭折的经历。“实践证明,就算把只剩一步的线索都摆在她面前,她也走不出那最后一步。”
“于是,嘉茂同学终于心灰意冷,转而将芳心投向了可爱的后辈由良崎同学?”明石同学也没忘在交谈时带上些取笑。
“我可是在教导后辈,一年之后,她可是要担起整个霞浦高中学生会的人啊。”
“当年,近藤前辈也是这么和她的朋友谈起你的吗?”
“恐怕我这个随性的性格并不能让她满意吧。或许,植野前辈还对我嘉许得更多一些。”
“然而由良崎同学的性格不是和近藤前辈更像吗?”
“我倒是觉得,由良崎同学虽然表面上像是近藤前辈,但她就像仁科的心中藏着晕血一样,藏着一个性格上更像植野前辈和我的由良崎同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