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日的准备工作之后,双方的交换生终于踏上了行程。当然,交换生在当地一段时间的住宿并不需我们费心:八重山同学在踯躅崎高中附近有一位他中学时的同学,他得以在那里借宿;而仁科则在霞浦有一位远亲,还正好是我们霞浦高中的学生,也是他的同级。这位留宿仁科的学生姓真里谷,同甲斐仁科源自武田一样,真里谷源自上总武田,因此这两个姓氏的渊源也颇可考据。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由于之前函件的说明,我们按照议定的结果,组织了学生会的部分成员迎在门口,打算为仁科进行简短的欢迎。然而,这件事情也在事先通知给了仁科,这也就意味着需要他提前一点到校,以便留出一些面谈的事宜。但在这一天,我、由良崎同学、以及志摩圣也同学在校门口站了许久,以至于留宿他的真里谷同学都已经到校了,我们依然没有发现仁科的身影。
“仁科同学现在在哪里呢?”发现真里谷同学独自进校时,由良崎同学立刻截住他询问。
“仁科大哥啊,他早上还和我一起出门的,公交车坐到一半,他突然说忘了点东西,就让我先过来了。”真里谷的回答让人不禁有些奇怪。
“你给了仁科同学家里的钥匙吗?”我向真里谷探问道。他的反应是肯定的,在仁科住下之后,便把家里的钥匙配了一副给他。看来,仁科倒也不至于因为返回家才发现进不了门而卡在真里谷家门口进退两难。由于仁科匆匆返回,真里谷也没能问清他到底是忘记了什么。
另外在交谈中,我们还得知了一个情报:真里谷家和霞浦高中,恰好分别处于某趟环形路线公交车的两个站点附近。并且这两个站点无论哪个方向,大概也都是半程。于是,到站下车的反倒是真里谷,仁科便径直继续乘坐那一趟公交返回。
真里谷的情报言尽于此,他在说完之后,便赶去了他的班级。然而,直到进校的密集人流逐渐稀疏,仁科的身影也依然渺茫。终于,在宣告“在此之后进校的都算迟到”的预备铃堪堪打响的时候,一个伴随着腰间钥匙清脆响动的粗重脚步声迅速靠近,一个生面孔蓦然闯进了我们的视野。
“哎呀,是仁科浩二同学吗?”
“啊,是我。请带路吧。”似乎是感到了自己已经开始登上台面,这位方才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的生人又露出了在介绍文和视频中体现出的那种做派。与其说用公家做派彰显成熟,不如说简单地嬉笑怒骂反倒更能融入符合年龄的生活。我心下反而认为,初见仁科时,他那边幅散乱,未加修饰的状貌,远比他现在趾高气扬的神情更能赢得周围人的接纳。
“仁科同学,我们与您约好了在更早些的时候见面,但您到来的时间,未免有些失约之嫌吧?”由于本就对仁科没什么好印象,我便也没想给他留下面子,打算用这个疑问作为发难的开始。
“啊……的确。此次是由于我方的失误造成了失约,不过我方也是情有可原。”仁科清了清嗓子。凡是对权力趋之若鹜的人绝不可能直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便如仁科的这番言辞,他始终没把责任直接归在自己的名下,而是千方百计地将自己同责任脱开。“在公交车即将到站时,我意识到,今早从真里谷行弟家出门时,未曾确认门是否锁好。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便夺情让真里谷先行到校,我则不辞辛劳,再次返回,确认了门锁好之后,再度到来。因此,此次延宕,只能归结于真里谷家人疏于门禁之防的客观原因。”
仁科的话中,隐然将自己摆在一个大义凛然的位置上,全然不顾他的行弟在此时被他扣上了莫名的黑锅。此种言辞,若是由嘉茂家的晚辈乃至同辈所言,我早就一掌掼了过去。不过此时是在公共场合,我虽然碍于身份和时境克制住了掌嘴的冲动,但心下的怒火究竟难以平抑。一旁的志摩同学毕竟较由良崎同学更有阅历,他见我的眼中便要喷出火来,只得立刻拽了拽由良崎同学的衣角。陡然沟通过的二人,有意无意地隔开了我与仁科。并且彼此各向一人搭着话,应付过路上的尴尬。
由于他的拖延,预定的欢迎会面也没能举行。学生会室辛苦调整后的格局又不得不放回原样。在搬桌子的时候,学生会室的众人,很罕见地看到了他们的会长——向来以镇静和睿智而闻名的优雅丽人嘉茂渊子,不顾形象地将自己桌上,关于仁科的一些备份资料统统撕了个稀碎。
“嘉茂前辈那是怎么了?”由于事出突然,一时间竟然没有其他人敢凑近我五米之内。由良崎同学胆怯地向同样退在一边的奈惠询问道。
“还不是仁科这家伙,真正触犯到渊子了吗?”
“这不是才见一面吗?”
“以渊子的能力,你就算是从她眼前走过,她对你的了解都能达到像是问过你不少东西一般,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是的。”
“所以,仁科那家伙,对渊子来说,也等于见过不少面了。但仁科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算是少有的几个把渊子惹透了的家伙吧。”
“到底嘉茂前辈是……?”由良崎同学的言下之意也很明确:其实有许多人并不明白我真正的好恶。平时看起来,我的容忍度其实很高,甚至会不厌其烦地指导已经因为累犯被近藤前辈训斥过的后辈。并且,就其他几位友人而言,她们也几乎没有见过我真正以厌恶的神情去发表某些意见。
“渊子……可以说,实际上是个真性情的女孩子吧。由于她喜欢‘真’,所以她讨厌的人也就是这两种:一种是没有相应的能力却瞎吹的,比如仁科这样的;一种是从不反省自己的,比如……还是仁科这样的。所以,仁科算是把渊子得罪透了。”
“但我觉得……仁科虽然令人不愿接触,但也不至于这么惹厌吧?”由良崎同学的神色依然犹疑。“至少,他不是还有写交际文书的能力吗?”
“那些文章的话,嘉茂同学比他写得还好。”这回是明石同学接过了话头。“嘉茂同学和仁科恰巧相反,她是有能力却尽量表现得平常,然后在需要的时刻展现能力;仁科则是没能力硬要装作有能力,然后还刻意搜罗打造这种吹嘘的舞台。性格既然站在正对立的两面,嘉茂同学气成那样也情有可原了。”
“各位……”在向无辜的几张打印纸发泄过自己的怒火之后,我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现在,我向各位说明一下仁科之所以晚来的真相,然后请诸位为我做一个参谋。”
众人的低声讨论很快被我的话音所压倒,于是,目光又聚集在了我身上,其中不乏几丝好奇。毕竟,对于他人而言,依靠之前的线索要理出仁科不愿直言的阴私确实显得有些“不可为”。于是,既然是贬抑那个我极为贬抑之人,我的言辞之中也不再留有多少余地:
“仁科在公交车上快到站的时候发现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推索’东西的下落。尽管思维能力有别,我们无法保证回忆起准确的遗失原因,但既然身处公交车,我们对下落不明的东西,往往便会归结到一个地方——失窃。仁科想到了忘记某样东西,然而又准确地相信它被遗忘在家中,才会决定多花一点时间回家去取。并且,这样东西对他显得比较重要。
“仁科在公交车上意识到自己丢失了某样东西之后,一段时间之内,精神肯定是集中在这个问题上的。然而,下车,到家,被走路的这段路程一缓冲,却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以至于在我们后来的质问中遮遮掩掩。总之,我相信这样一个解释,暂时性失忆,以此或许能说明仁科突然忘却的现象。仁科在后来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说是‘突然想到真里谷家未确定是否锁门’,这种荒唐的理由,换作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人,都不会为此刻意跑回去一趟吧?”
“为什么呢?出于安全的考虑,这也不是说不过去啊?”
“就算要回去确认,肯定也是真里谷回去,他回去像什么话?而且,他对于真里谷家虽然是亲戚,但也是个刚来一天的外人。从仁科的话语看,显然真里谷家现在没有人在家。倘若他把这句原话说给真里谷听,真里谷会安心地放他一个人回去?
“所以,事实上的真里谷家有人在,真里谷同学才会放心让他返回。仁科欺我们不至于去了解这种情况,于是编了个理由糊弄我们。殊不知,这种情报也不是非得通过调查才能知道的东西。由此我们得出结论:仁科注意到某样东西丢了之后,向真里谷要求回家。但到家后,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在无奈返回后,便编了这样一个理由来搪塞。然而,编造也是要基于现实的。他所编造的理由是‘确认门锁没锁好’,但在我的眼里,这句话可以直接理解为,他意识到自己丢了钥匙。”
“这不对啊,嘉茂同学?”明石同学感到奇怪。“在公交车上丢掉钥匙,一般来说不会排除遭窃的可能吧?那为什么仁科会确信自己的钥匙丢在了房间呢?”
“仁科刚才进校时,他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声音。要让这个声音清脆,声音便需要在空气中传播,所以他这串钥匙挂在腰间裤带上,而非装在口袋或是挂在胸前。因为那样的碰撞声会因为衣服的阻隔而变得沉闷。仁科把钥匙挂在那里,这是一个习惯。他既然有这样的习惯,那么也不可能把钥匙单独放在某个地方。所以,他的钥匙不可能丢。如果丢了,必然是丢整个的一串。”
“这倒是可以解释。不过为什么他会因为没带钥匙而回家一趟呢?既然真里谷家还有其他人,届时放学,也不愁没人为他开门啊?”
“正是因为钥匙的事实与他记忆中的明确事实发生了严重冲突,他才会产生回家确认的冲动。比如,清楚地记得自己把钥匙串在了钥匙串上别在裤带下,但确认时却发现不在;或者清楚地记得本来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刚才却发现它已经被串在了钥匙串上。这些令人费解之事只要亲身体验,必然会引发人的危机感,有的甚至会觉得闹鬼。然而,仔细推究一下,并不至于闹鬼这么可怕。
“公交车上的生人没有任何理由正当地接触仁科的钥匙串,而钥匙串如此坚牢,也不至于从裤带脱落。那便只可能是被他人做下了手脚。我们可以这么猜测,有人拿了他的钥匙做掩护,去掉包偷取一串价值更大的钥匙。
“江户川先生有一篇短篇《钥匙》,里面的手法经过化用,便能作为现在公交车上使用的手法,我简单解释一下:盗贼去别处窃取重要钥匙后,坐在仁科旁边,暗中将重要钥匙和仁科腰间的钥匙掉了包。就算乘务员排查,仁科一直没去过事发区域,不至于产生嫌疑;而盗贼就算搜遍全身,也找不到当事钥匙。尽管盗贼选择仁科,或许便是因为注意到他腰间的钥匙和重要钥匙有几分相似,但盗贼终究可以实证自己手中的钥匙打不开重要钥匙负责的锁,从而同样排除嫌疑。等到仁科要下车,或是盗贼要到达目的地时,再以同样的手法掉包回来。总之,仁科莫名其妙地成了盗贼的同伙。或许,他就是在这个动作中,意识到钥匙有些异样,然而回到真里谷家门前时,钥匙却又变回正常。这就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吧。”
“渊子这个思维也是够发散的,就是不知道猜没猜中罢了。”
“嗯,我的这番话只能证明,我是个江户川先生的书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