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藤本的身上,看到了不甘心的影子。诚然,换作任何人,面对花的功夫比自己少,却在境界上胜过自己的知人出现,都是会不甘心的。即便没有功利的考虑,比如我与知理子之间的关系。但,知理子的书道摆在我面前时,却实实在在地否定着我长年在书道中所投入的努力。尽管我为了胜过知理子,苦心孤诣练出了双手写字的技巧。但就书体的造诣而言,我在学成致鸣老先生的风骨之前,终究还是差着知理子一筹。
所以,我本打算用我的这段故事来鼓励藤本,不要因为不甘心便谋划着报复,倒不如把这份不甘化为努力的动力。比如现在,就算知理子的书道天赋异禀,我承习自致鸣老先生的书道终究更具风韵。激励藤本在三味线上更下苦功,以求超过杉原,这便是我的初衷。
不过,我终归不懂音乐,难以分辨到达一定境界之后的高下。所以,我对一件事的估计出现了错误:我本以为藤本和杉原之间的差距,是一定时期的突击练习能够弥补的。然而,从藤本这种专业人士的眼光来看,并非如此。那天,奈惠在屋顶与藤本见面,转达了我对他的“激励”,然而,藤本终究还是消极的。询问原因,则是因为他听到了杉原的演奏——那是一个自己再练二十年也未必能企及的境界。
虽然有“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个说法,但我向来不对其持相信的态度。尤其是在具体的领域上,天资差距极为明显。然而,在某个共同的兴趣领域中,天资差距悬殊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会怎么办呢?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天资的优异,极大的否定了天资贫弱者的后天努力。后天努力是有意识的,这种有意识行为的无意义,在被察觉后,往往便是产生不甘情绪的渊源。便如藤本听到杉原的演奏,或者我看到知理子的书道一般。
现在,我便处于这样一个困局中。藤本无法抹杀事实上存在的杉原的优异天资,但杉原的存在又否定着他在三味线上的苦功,尤其是,还打击着藤本的兴趣和信心。藤本所作出的选择是以杜撰的盗窃案打击杉原,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地被我否定了。然而,我又面临着藤本“那我该怎么做”的质问。尤其是,在“明知道就算努力也无法企及那个高度”的背景下。换言之,我成功反超知理子的故事并没有参考价值。
我在那天晚上,和同样得知这个苦衷的奈惠商量了这件事。
“奈惠,当你遇到一个你无法企及的高度时,你会怎么办?”
“这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在意,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
“然而,这是你不得不在意的事情。你为之付出了十余年努力,却不及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你会甘心吗?”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我倒是觉得,既然明知比不上,早些放弃,不妨换些其他的爱好试试,或许就能找到新的乐趣也说不定吧。”
“奈惠你始终对任何一个门道都浅尝辄止。一直就没有对一样东西投入过太深的感情,或许没法体会到我或藤本的那种无力的茫然吧。”
“不,渊子。你在告诉我这个故事和要我向藤本同学表述的时候,我也想到了一个故事。虽然故事里的人物,渊子并不认识,但这个情节似乎也与渊子的经历很像呢。”于是,奈惠开始讲述起那个故事:
“我在转到渊子的国中友江之前,加入的社团是舞蹈社。说起舞蹈,这也算是到达一定水平后,外行人看不出高下,但内行却能看出非常明显的差距的学问了。当时,舞蹈社有一位一年级入社的新人,叫草切。她被当时的社长看中,不断在舞蹈社的会演中被赋予领舞或中心人物的位置。这当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草切入社之前,社里的众人水平大致相近。因此,会演中也轮流作为主角或领舞,一年多来,慢慢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草切被社长相中,长期占据核心位置,自然也引发了其他人的不满。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草切的确实力优异,自己就算在舞蹈社练到毕业,也无法达到这个高度。
“舞蹈社有了草切这张实力牌,自然名声大噪。那一年,久违地突破了市赛,站上了县级比赛的舞台。草切自然还是被社长点名作为领舞,但不甘心的众人,纠合了除了社长和草切之外的社员们,开了一个小会。我也在会中,不过扮演的只是一个听众。会议的基调很一致:好不容易能够在县级舞台上表演,所以我们有理由去争取更耀眼的位置。
“在商讨如何从社长和草切手里抢下领舞这个位置时,大家出的主意却各不一样。有人说,毁掉或是藏起草切的舞鞋;有人说,找个私底下的机会给草切施加压力;有人说,质疑社长和草切之间的关系……总之,说来说去,尽管办法很多,但大家都是国中生,做这种暗算的小手段,大多也是从漫画和小说中抄来的。现在说来,倘若是渊子,或许便有更加不着痕迹的暗算手法吧。”
“嗯,倘若是我的话,制造一个纠纷或是什么事由,让学生会来彻查舞蹈社就行了。随便一个人偷另几个人的钱包,这样,足够学生会下令让舞蹈社停止社团活动了。”
“当时毕竟没有人有渊子的心计嘛。”奈惠沉吟了一会。“总之,小会的结果只是一致表态,但难以成行。那次县大会,由于大家各有各的心事,练习也没有之前上心,理所当然没有正常发挥。回去之后,大家也都议论纷纷,都坚持‘当初要是按我的方案走,肯定不是这个结果’的说法。在那之后,舞蹈社就再也没有当初的和睦氛围,转眼间,纷纷退社或转投其他社团,我也是不愿再在这个氛围里相处,便跟随这一波趋势退出了舞蹈社,而且也不想再见到这些人,便转学来到了友江。”
“似乎这些人也同样是以消极的态度对待天资远在自己之上的旁人呢。”我思考了一阵之后,给出了回答。“这对于藤本来说,恐怕反倒是负面的效果吧。”
“也不尽然呢。渊子有没有注意到,这里面有一个人有些不寻常吗?”
“是说……哦,社长吧。”
从社长的表现看,竟也与藤本的境遇有些近似。两个故事里的社长,虽然看起来本着秉正无私的公心让实力更为优秀的人站在了更耀眼的位置,但,从消极的观点来考虑,又有谁敢保证他们没有私心呢?不妨功利一点地思考,这两位社长得以让这些新人上位,必然也是基于自己的得失博弈后而做出的决定。一来,他们都在自己行将引退时让新人上位,这样对自己的声名并无损害,反倒做成了自己“荐才让贤”的美名;二来,他们的实力并没有压倒性地高于其他人,自身的威德不足,这样还可以让自己避开争议的风口浪尖。如此想来,又可以得到一些什么思考呢?
倘若,在一个没有社长的社团,比如说几个同好打算新创立一个同好会的时候。这时,终归要推选出一个领导者。这时,同好中有领导魅力,或是专业水平高超的人,非但不会被排挤,或是因为实力超群引发他人的不甘,反倒会被众人认可,成为万望攸归的领袖。然而,一旦有了传承和派系,新加入某个群体的有能者,往往便被这层人际圈的“外壁”所排斥。究其原因,或许便是“交情”这种存在从中作梗吧。
现在,藤本因为杉原的突然出现而苦恼和不甘。倘若杉原在古典乐社草创时便加入,或许藤本就算去演奏尺八,也能更接受一些。那么,要让藤本从现在的困局中摆脱,就应该朝着这样的方向试试看吧……
翌日,古典乐社被学生会以“悬案未决”的理由封停了一切活动。这不免引起了正因新曲谱写完成,正跃跃欲试的古典乐社社员们的鼓噪。这时,学生会的另一个人找上了藤本:
“藤本同学,虽然你对杉原社长夺去了你的三味线演奏者的位置而郁郁寡欢,但对于那首古典乐社众人合力谱写的新曲,还是很想参与演奏的吧?现在,古典乐社被命令停止一切活动,不仅是藤本同学,杉原社长和其他三位社员,在心下对学生会肯定也是一片埋怨吧?”
“你是学生会的明石吧……是的。既然你以学生会成员的立场这么说,我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吧。没错,现在古典乐社的五个人都正因为这件事对你们有很大的意见。”
“对学生会有意见,这件事的责任由嘉茂同学来承担,倒不用我来插嘴。我找藤本同学,只是基于我个人的想法提出一点建议罢了。既然,藤本同学一方面不愿意与杉原社长在古典乐社共事,另一方面又想尽快恢复新曲目的演奏,眼下不正有一条明路吗?”
“怎么做?”
“虽然古典乐社被封停了活动,但你们完全可以再临时申请一个同好会,不是吗?如果是古典乐社的原有社员,也就是你们四人更为和睦的情况,你们可以不邀请杉原社长参与;倘若杉原社长并不被其他社员排斥的话,其他人也会提议让他加入,这样也不至于对他有所亏欠。由于是走临时程序申请同好会,成员又是你们几个人,嘉茂同学料来也能一眼看出你们的动机,不会多加阻挠。至于乐器,不免得由你们从家里携带了。这样一来,只要藤本同学家没有尺八,不也能名正言顺地带着三味线来参加演奏吗?”
“嗯……好,就这么办。我去联系岚他们几个。”藤本这么说着,离开了和明石雅对话的地方。明石雅也没有对藤本离开视野的身影做出什么评价,只是平静地回到了学生会室。
按照明石同学的指点,新的同好会申请很快送到了我的案头。由于内有玄机,我也没有让由良崎同学过目,直接给予了许可。于是,得到了一间空教室的古典乐社,开始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乐器试图演奏那首新曲目。
我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弦音、鼓音和竹音不时传入我的耳际。我的手中,正拿着此次由藤本牵头交上来的同好会申请名单。杉原的名字赫然在列,看来,古典乐社里的人际也并非如奈惠那般糟糕,藤本与杉原也并非积怨。他是同好会的组织者,自然也隐隐然成了同好会默认的领头人。明石同学给他制定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让这个同好会以某个社团的名义重新开张,然后古典乐社会因为没有成员而废社,这个社团再以形式相近的理由重新占据原来的活动室,这就是偷梁换柱之计。
然而,藤本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计策露出多少喜上眉梢的神色。就连之前有过接触的奈惠和明石同学前去打探,他也是一样的三缄其口。藤本作为同好会的组织者,要把杉原排除在名单之外的话,凭借他的权力和与明石同学的接触,要制定一个瞒过杉原和古典乐社其他人的周密计划并不为难。但藤本终究没有这么做,原因是什么呢?
“……在同好会那间教室里,我和杉原一起演奏三味线。然后,我就没有这个想法了。”这是藤本的原话。
古典乐社的三味线,也在藤本通过秘密渠道交到学生会室之后,通过匿名提交的手段回到了古典乐社。最终,以杉原为社长的社团重新复归,同好会也成了一个历史中的存在。面对无可企及的距离,藤本的最终选择,是饮默地接受。我散在学生会室的靠背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以嘉茂渊子的价值观,会如何评价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