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过心死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6/1/24 2:00:28 字数:4023

诚然,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某方面的所作所为是“盲目的徒劳”,我认为这是一种认知上的明智。然而,偏有些人,比如执迷不悟的扇田,始终没能发觉自己的努力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南辕北辙。“盲目的徒劳”是可悲的,然而未能意识到自己在做“盲目的徒劳”便更令人可悲。唐土的庄子曾说:哀莫大于心死。意志颓丧、麻木不仁,方是最大的可悲。但,一个人若是处在“盲目的徒劳”之中,那么,他的眼睛早已“盲目”,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又谈何容易呢?或者说,就算意识到了,但是内心已经麻木的人,便如习得性无助试验中那条主动选择忍耐点击的狗一般,我们又该以什么态度来看待呢?

几天前,有一份音乐汇演的通知发到了学生会。这个汇演以学校为参加单位,各单位派出一个数目既定的乐团参加,不拘形式,也不限曲目。按照成例,这个通知会转发给学校里所有的音乐社团,包括吹奏乐社、轻音乐社、古典乐社等等。然后,由学生会协调出一个最终方案,再从这些社团抽调人员组成联合阵容并开始排练。不过,我们学校的音乐系社团情况并不容乐观:吹奏乐社和轻音乐社总是有些陈年积怨,而古典乐社近来也是风波频仍。想起以大规模的交响乐社或轻音乐社出名的学校,我不由得为我们的音乐系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成绩不能抱多大希望,形式终归是要走的。于是我拿着复印的通知来到了各个音乐系社团。尽管在吹奏乐社和轻音乐社听到了惯有的彼此间的埋怨,但终究还是些老生常谈。等到了古典乐社,我却没有找到社长杉原。活动室里,只有那位负责太鼓的岚在清扫,他的服色表明他是一年级的新人。

“岚同学……下午好。这里有一份通知要交给杉原社长。”

“社长他现在没来呢,嘉茂会长,您能否把通知留在这里,等社长来了我转交给他。”

“也行。内容是关于夏天的音乐汇演,希望古典乐社能积极参与。”我将通知放在了活动室的架子上,随手拿了一个乐器架上的调音器压在上面。岚的眼色似乎在一瞬间闪过了一丝不情愿,但随即也恢复了大部分后辈面对我的那种拘谨又略带畏缩的态度。我出门时,正好和走进活动室的杉原打了个照面。

“您好,嘉茂会长。”

“下午好。刚才正有一份通知要送给古典乐社,岚同学已经代收了。”

口头交代了通知的存在后,我又转进了隔壁的电子乐社。这是个挂名社团,因此我也只是推门确认了一下,里面的社员还是在一如既往地打游戏。待得转身出门时,古典乐社却隐约传来了杉原数落岚的声音:

“不是说了我的调音器不允许别人动吗?”

看来我顺手拿来镇纸的便是杉原的调音器,而岚之前眼神中露出的不情愿的神色,想来也是他注意到我拿的是杉原的调音器,但他不敢向我明说,只能在神色中表现出他的不快。然而,杉原也看到了我从他的社团出来,岚只要把“调音器是我随手拿的”这个事实向杉原做个解释,他也该当理解才是。听得杉原还在房里继续数落岚,而原因又是因我而起,我终究还是又一次敲开了古典乐社的门,向杉原说明了情况:

“调音器是我刚才顺手拿来压住通知的。不知道杉原社长不希望自己的调音器被移动,我表示非常抱歉。”这个时候,我认为更应直陈事实,而非以我的职分去压迫杉原不得向岚罗唣。“对了,杉原社长,志摩圣也书记似乎也正有点事找你,还得请你再移步一次。”

“哦,我这就去。岚,继续打扫吧,记得搞干净一点。”于是,杉原又将被自己足迹污染的活动室交给了岚,转身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志摩同学的事情无非是因为他们之前有过一次暗度陈仓的手段,导致文件上有些程序需要他去补全而已,并非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我这边,则得以有一个空当,让我和留下打扫活动室的岚继续攀谈几句。

“岚同学没有将‘调音器是我拿的’这个事实告诉你们的社长吧?我觉得只要这么做,他应该也能理解的啊?”

“嘉茂会长在拿调音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制止,所以还是我的错。”岚并未抬起头,依然在继续着打扫。从他的言辞中,我似乎并未感觉到他对杉原有申辩的想法。虽然,在公职场合,年轻或是新入职的人们会受到来自前辈的各方面压力并且理所当然地承担这些杂役工作,但这个高中三年的社团却不应当被这种行辈从属规矩所侵袭。目下的岚之于杉原,便如踏入职场的新丁忍受着主管的压力。然而,岚也并非研习三味线,自不需与杉原的天才比较。既然如此,没有压力,岚何以表现得如此服帖,便如我在之前所浮想的那般,竟如习得性无助的狗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句话又一次飘过我的思绪。我挂念着这件事,在回到学生会室后,顺手翻了翻岚的资料,得知他被分在一年B班。恰巧,这个班里有两位与我熟识的后辈:柳河直子和汤谷祐里,我得以决定向她们打听一下关于岚的动向。

“岚同学啊……是呢,平日里很少说话,我也了解得不多呢。”汤谷在我一罐饮料的吸引下,很快便答应了“单独聊两句”的邀约。“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在课间也都是一个人闷坐着或是趴在桌子上。”

“在班级里,他有没有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呢?”

“……没有。其实吧,私底下,男女生之间,都认为岚这个人非常难相处。最大的原因就是不管你提什么建议,他都不冷不热地应承,总之他的行动,就是让人感到十分的没趣。换个说法,称他为气氛破坏者也不为过。”汤谷说这话的时候,不免也透出了些许愤恨。她原本性格随和,非常容易搭上话。然而现在的这番态度,不禁令我暗想,她也曾经向岚表示过善意,却同样被示以冷漠吧。

“那么,他的课堂表现如何呢?也就是被老师课堂提问的时候,这时总归是要正面回答问题的吧?”

“答题倒是能答上,不过,就因为他那扑克脸和扑克腔,老师们都觉得让他答题很无趣。所以,到后来,点到他的机会也感觉少了很多。”

汤谷终归性格和善且人缘不错,就算是没与岚搭上几句话,她也将这些情报反馈给了我。相比之下,内向的柳河便拘谨许多,她本就怯于同生人接触,正好和岚两相隔绝。因此,我在向她询问时,她对岚几乎便无印象。

“岚同学啊……我只记得一次接触。”柳河思索了一阵。“唯一的一次,是我做值日,在其他同学离开,我填写班级日志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个奇怪的东西。我捡起来的时候发现,那是一圈黑纱。我正为这个不吉利的东西而迟疑时,岚同学回到了教室。他看到我还在教室里,便转身走到他的位置上,往抽屉里看了看,然后对我鞠了一躬。”

“鞠躬……或许是因为你手上有黑纱吧。”

“嗯,我一时间正想解释,但突然间想不出如何应答,我也只好鞠躬还礼。他说:‘我的数学作业找不到了,所以来看看是不是忘在了这里。’然后,他便走了出去。然后我猛地想起来,这块黑纱,就是在他的座位附近发现的……”

柳河因为这块奇怪的黑纱,才和岚有了这个交集。岚虽然声称是来找作业本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要找的便是这块黑纱。岚声称因为“数学作业找不到”才回到这里。然而,一个值日都没做完的时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够出校门回家一趟,发现作业没带,再匆匆返回寻找的。再者,自己作业的去向,定然是自己最清楚,没有外人的影响的话,决不至于发生这般“作业在记忆里放在抽屉,而事实上已经不在”的可能。岚往抽屉里窥探,定然是确认黑纱还是否在那里。

他看到柳河正拿着黑纱,生性孤僻的他不愿向柳河表明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是自己的,于是才编造了那一番说辞。而且,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柳河也绝不会带走,他自可以在暗处等到柳河离开,再用从老师那里借来的钥匙开门取走。毕竟他返回时,肯定要做好教室已经关门的预案。

既然肯定了黑纱属于岚,那么也可以肯定,他的一位亲戚享寿不永。岚的学籍资料上,自然也写明了他的家庭构成。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俗,堂表亲的去世也不需要他带上黑纱登校,那么,他这次的黑纱,便是他家庭的成员之一离世,顶多再算上直系的父祖。

从“事出必有因”的理论去推究,岚这般孤僻的性格,定然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密切关联。按照柳河与汤谷的说法,这块黑纱出现的时间前后并非其性格剧变的分水岭,那么,其性格的成因还可以向前推衍。话又说回来,直系亲缘人的离世,对一个人的情感冲击定然是巨大的,但柳河和汤谷竟尔并没有在那个时点前后察觉到变化。唯一的解释是:哀莫大于心死,岚失去的亲人并不止一位,这次,他竟尔连失去亲人的悲痛都已麻木。

也难怪岚默默地忍受着杉原的数落,默默地完成杉原交办的任务,原因便是由于他已然在自己多蹇的命途中,习得了那种“逆来顺受”的无助。然而,在嘉茂家的家学,甚至一些科学的心理学研究都证明,这恰巧是一种危险的人格。习得性无助试验中的狗,虽然不再用生理反应表现对电击的抗拒,但电击却使它的心理防线变得脆弱易碎,一点火星可能便会使它陷入无可挽回的疯狂。现在,岚在古典乐社担当太鼓,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传承的家学。联想到某个街机游戏,我似乎可以理解,这应该是他暗自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吧。然而,他的不满倘若积累到一定程度,这个习得性无助的人格终究是会爆发的。

“明石同学,这件事情给我的感触便是唐土《荀子》里的那句话:福莫长于无祸。然而,岚同学终归还是很令人担心。对此,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没有建议。既然嘉茂同学都说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份上,我们又没有起搏器那样的功效,如何让‘心死’的岚同学起死回生呢?”

“这或许说明了,我们也是一群‘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呢。”

缘于长期以来的风鉴相术,我得以窥视了万千陌路之人的心中隐事。若是按照某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波澜壮阔”的名言,我恐怕早已被洪波怒涛所淹没。故而,我已然将“外人的人情”在我的心中压得很低很低,从而使外人的阅历难以激起我心中的冲动。我向明石同学询问时,我心中“本就没有出手挽救岚同学”的想法似乎也被她看了出来,故而她才会这样作答。换一种说法,旁人的人生百味,似乎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心死”。

“听古典乐社的杉原同学说,岚同学的太鼓打得很用劲。”

“嗯。但愿这是出于岚同学对太鼓的兴趣。”

“毕竟只是但愿如此,一旦事与愿违,嘉茂同学会怎么做呢?”

“一个你明知道里面装着火药的火药桶放在这里,你没法将它挪开,又要尽量保证它不爆炸,你会怎么做?”

“彻底隔绝火源,然后立起告示,外人不得靠近……算了,要是这么做,这个火药桶恐怕自己就爆炸了。”

“所以,不如趁着没炸的时候,往桶里浇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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