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专注于某件事情的程度上讲,正常地投入专注,便可以称之为兴趣;倘若是过度地投入,那便只能称之为执念了。打个比方,我平均每天投入一个半小时用于研读古籍或是习练书道,这便是我对于古典文化的兴趣;倘若我废寝忘食,抛弃课业,一天用十余个小时皓首穷经,这便只能说是狂热甚至疯癫了。兴趣自然是陶冶性情的良助,但执念就不免对性情产生反作用了。阴阳家传下来的诸多神鬼怪谈,比如执念于苦恋的蛇鬼道成寺钟、执念于权势的民部卿元方和祐姬等等,皆是执念而使性情乖戾的证据。就算是学问之神菅公,关于他的雷神怪谈也是基于复仇的执念。
我在一番思考后,以此作为“对待无可企及的距离的态度差异”的解释。对于在之前接触的一系列古典乐社的社员、以及偶然遇见的扇田等人,他们,以及我与奈惠,都对某样事情投入了极大的专注和热情。但不同的是,我和奈惠的投入尚可以称之为兴趣,而这些人更多的应该归结于执念了。这就是我一再向他人寻求意见时不时提到的补充:“如果这个人所专注的事情已经无可扭转或再行培养,又该怎么办?”藤本不可能舍弃十年的三味线苦功重练尺八;扇田也不会轻易放弃水谷而另寻所好。总之,他们便可以看作是执念的情结在这个时代的代表。
当然,鬼怪是不存在于现世的,我们也不可能相信藤本会化身长蛇将藏在钟底的杉原烧成焦炭,又或是扇田的怨念使得天雷劈死了水谷的心上人。但至少,古代这些鬼故事是有某些现实依据的,否则也不至于能够把情节描绘得如此详尽。从这些绘声绘色的情节可以看出,心怀执念的人一旦爆发,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而,化解我们身边人的执念,也是我这个活在现代的阴阳家应该尝试去努力的方向。古代化解怨灵,无非是画符念咒,封诰追荫等一些厌胜的法子,这些连我都难以相信。于是,我思考的问题变成了这个:在这个时代化解执念,需要靠什么呢?
前些天,我将年中音乐汇演的通知发给了各个音乐系社团。在向各自的社长询问了意向之后,除了电子乐社那种幽灵社团,其他社团对这次汇演还是都怀有积极的参加热情的。尽管我们学校的音乐社团主力——轻音乐社和吹奏乐社之间还是有些难以弥合的鸿沟,但他们在学生会面前终究不敢造次。于是,学生会按照对应此事的流程,召集了数个音乐社团的社长们开了个小会,确认了各自统计的,有意向参加汇演的人数。
“轻音乐社24人,全员有意向参与。”
“吹奏乐社28人,全员有意向参与。”
“古典乐社5人,全员有意向参与。”
“弦乐社14人,13人有意向参与……”
的确,从参加热情上看,真正在从事音乐活动的音乐系社团都是高涨的。但正如某部颇有现实意义的动画所言:哪怕是进军全国大赛,光在嘴上说说谁都可以;但要练出进军全国的实力,恐怕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藤本的三味线练了十年,手上结茧自然不少,但反观其他音乐系的社员们,皮肤却似乎依然光滑。不妨说得难听一点,既然是参加汇演,手上没有结茧的人,其实力恐怕并不足以取信于到场的观众。
不过,紧要的事情倒并不是上场人员的实力,若是抱着打边鼓唱配角的心思去参加汇演,这些人也足以继续混日子。但现在,更应该解决的是上场的人数问题。由于汇演要排成阵列,并且马上就要在前来初验的市政人员面前进行预演,所以必须尽快将人员的方案报上去。除了之前提及的四个社团,还有一些由各个音乐系社团所邀请的,在音乐上有才华,校内公知的非社团人员加入,总计大约有八十余人。这个汇演的规模是每个学校的队列上限70人,因此,便必须进行一次内部筛选。
“现在的事实是,意向人数已经超过了允许的上限,所以必须对一部分有意向的同学表示遗憾。学生会对于人员的甄选,现在提供了如下几个方案。其一,各个社团在所有音乐系社团的顾问老师面前集体演出,然后由顾问老师会商得出人选方案。其二,将七十个名额按照意向的比例分配给各个社团,然后由各位社长在社团内参照名额组织选拔。其三,由音乐系社团集体投票选出汇演的曲目和需要的配器,然后根据配器的需要分成组别报名。”
三个方案各有利弊。第一个方案便有可能引发顾问老师间的护短。比如身兼吹奏乐社和古典乐社顾问的鸟居老师性格很强势,而弦乐社的土浦老师又是个和事佬,在会商时,弦乐社的名额遭到打压便很有可能发生。第二个方案,等比例的分配需要一个默认前提,那便是各个社团付出的努力,以及成员间的水平大致相等。从存在电子乐社这样混日子的社团便能相信,各个社团用心者和得过且过者的比例绝不一样。调查这个比例同样是极度耗时且并不可取的。第三个方案,商议配器在实质上并非解决当前争执的有效手段,而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延续着冲突。显然,各个社团的社长也都明白这些。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其他分配名额的意见,也可以继续提出。”
然而,音乐社团之间成见居多,要他们秉着公心来制定一个超越这三个方案的新方案出来,恐怕也不能报以过多的指望。比如,吹奏乐社社长就提出,所有人依次演奏《樱花》评定高下,但这首曲子明显有利于长音优越的管弦乐器;而轻音乐社则提出汇演的形式是室外阵列,所以要以便于移动的乐器优先,这样则是有意和大鼓、竖琴等乐器为难。总之,这些带有明显倾向性的方案一经提出,很快便被所针对的社团反驳,其存容时间甚至不如我们先期拟定的三个方案。
“既然大家都认为这个问题悬而未决,我们不妨仿照一年多前,植野会长在解决轻音乐社和吹奏乐社的分歧时使用的方法那样,进行一场比试。”那次,我同样参与其中,并且以欲擒故纵之计让他们的把柄落在植野前辈手上。当时的两个社长,犬村和仲岐早已引退,但风闻其事的社员倒也不少,现在的两位社长自更是当年的亲历者。当年的形式,是以演奏比赛然后为对方打分,而歧义的解释则由植野前辈封存。现在,虽然依然可以用交换的方式让所有选拔者都面对生疏的乐器或曲目,但这并不是二择,而是数十人优胜劣汰的选拔,现在的我,又该如何保证公平呢?
“当然,当年的方法不能原样照搬。结合现在的形式,我也仅仅是借鉴当时的思路,而对模式进行了一些修改。现在,我的安排是这样的:各位社长,请在散会后,分别通知各自社团里有意向参加汇演的社员,我们学生会将在第二天分别前往各个活动室,为每一位有意参加汇演的社员进行测试。标准便是合拍的能力。”我拿出了一个电子测拍器和一支笛子。“演奏的曲目很简单,是各种乐器均适合,而且难度也很低的《荒城之月》,至于评分标准,请各位允许我献丑。”
我将测拍器放在了桌前,用笛子对准它的测音口吹起了《荒城之月》的第一乐句。自然,测拍器根据乐音给出了我吹奏时所用的速度。“这个测拍器是制式的,相信在座的社团都见过不少类似的用品。第二天,我们会分成三组,由志摩同学、由良崎同学和八重山同学各带一个相同的测拍器,去各个社团,测定诸位社员对规定速度的掌握。我们的标准是每分钟80拍,这个速度相信对已有基础的音乐系社员们而言都不是难事。成绩的认定,自然是以同这个标准的差距由小到大排列,然后取前70位作为汇演的阵容。架子鼓等无法分出音高的乐器,也同样以力求按规定速度,打出《荒城之月》的节奏为准。各位社长,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在悬而未决的情况下,终究这个方案被大家所接受。毕竟,《荒城之月》一来节拍均匀,难度很低,二来也不是比音准,而是比节奏的准确。因此,在会议结束后不久,社团楼里便传来阵阵《荒城之月》的乐音,其水准自然比我方才的要高上许多。
同样听到声音的奈惠则打开了我用的那个测拍器。然而,任凭她将测拍器举得多靠近窗户,上面依然没有显示。“为什么现在测不出那些人的速度啊?”
“测拍器本就是设计在人多声杂的器乐间使用的,为了防止干扰,它在设计上就做成了必须将它放到离音源很近的地方才能工作的模式。别说你现在在音乐社团外面,就算你进到活动室里面,将测拍器放在指挥席上,它都未必能测出坐在下面的乐音的节拍。”
“好吧,那明天那么多人,要怎么才测得过来?”
“所以我才分了三组啊。如果时间还是紧张的话,你、我和明石同学也要做好当第四五六组的准备。”
“测拍器和人手有那么多吗?测拍器我不清楚,但学生会总归也就十来人吧?”
“当然。霞浦高中的硬件配备向来是大手大脚。虽然我不是很认同这种习惯,并且这样让我们整理仓库变得异常费劲,不过现在,我至少承认它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崭新的,从未用过的测拍器。至于人手,大可以约一个局外人来帮忙啊,比如我在这时候约汤谷同学来帮我记录成绩,这完全没有问题吧。”
于是,到了第二天,我带着那些社长们到了仓库,在他们的见证下取了六个新测拍器。然后,六组人员按照既定的分派开始为各个社员测定。每组只测定十四五人,这样得出成绩还是比较快的,更何况得益于测拍器的防干扰设计,也不用担心场地相同而串音。就这样,成绩很快汇总到了我那里。在对成绩进行排名的时候,奈惠突然向我发问。
“渊子啊,这个成绩很难排吧?”
“不至于吧?把成绩录入之后,算一下和80的绝对值,然后由小到大排列不就行了?”
“但我自己又私下里测了几个人的节拍,他们的成绩和80相当接近,其他人也都该差不多吧?”
“就事实来看,是这样。”
“那岂不是要较量到小数点后面多少位才能分出胜负?”
“也不用那么绝对吧?差距很小,把绝对值全部放大一万倍不也明显了吗?”
“节拍的差异可没法直接这样放大吧?”
“这倒是。奈惠你是怎么知道这种知识的?”
“我在结束后听那些音乐社团的人议论啊。他们都说大家几乎都是掐准了每分钟80拍的节奏,细微的差距恐怕连那种测拍器都未必测得出来了。”
“你没看具体录入的成绩吧。”
“是啊,不是你让我们只管看着,录入成绩的工作由副手来做吗?”
“所以你和其他人一样,还没发现我在测拍器上做了手脚。”我将电脑屏幕推转到便于奈惠观看的方向,同时将汇总的成绩表举到可资对照的高度。
“诶?他们其实离80差这么多?”奈惠看到的数据,纷纷是75、76、81、84等等,从整数位就能和80拉出明显差距的成绩。
“所以我说,他们事实上演奏出的的确是每分钟80拍的节奏,然而,测拍器全部被我动过了手脚,因此能够将细小的差异放得极大。”
这个手脚便是加大测音口产生的电流,而实现的手法,便是将电线拆开,用柠檬汁浸泡处理后再装回去。在外观上不露痕迹,对于长期研习这类手法的我来说,早已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