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的一位女作家写过一段颇合我无常观审美的句子: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我时常就着身边的风景或人事练一练自己的私笔,对这个句子也颇有体会:随着词汇的见闻积累不断增长,我越发能够用文字抒写自身的心思。能够做到“尽意”诚非易事,当一个人拥有了能演绎身边美好的能力,她也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发现身边美好的眼光。同样是唐土的一位女作家,曾撰写过这样一个书题: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数年来,我反复将这八个字用各种书体临写过无数遍。
不过如春风一般的和睦交际终究不是比比皆是的泛例,其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基础便是交流的各方之间拥有对彼此的互信。便拿之前犬山与曾我的交流来说,曾我向犬山隐瞒了自己的家境,使得犬山误认为在家境相似的前提下展开交往。倘若这份关系继续走下去,犬山真正进入曾我家时,这种经由恋爱确立的彼此关系和家境决定的地位又是冲突的。势必会在将来产生一次弥合差距的波动。这便是一个“清风不来”的例子。
再由此想到更熟悉的人之间的交往。在小学时候,便经常可以看到好朋友之间约定彼此要好而发誓:说谎的要吞千根针。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们自小便期望着“坦诚真挚的交际”。我们也曾经见过不少反例:一对好朋友因为一方发现了另一方一直隐瞒的某些秘密而最终选择分道扬镳。在小学的时候,这种情形可能是一方买了一个流行但昂贵的玩具而没有告诉另一方;在国中的时候,可能是一方去了更好的学校而违背了当初“考进同一高中”的约定;到了高中,或许又有了新的变化。
高一第二学期,所谓的多事之秋。我在尚且命名为占卜研究社的社团里翻阅着关于占卜的古代典籍。由于阴阳学终究师法诸家显学,一些现代的情感终究未能在典籍中寻觅到凤毛麟角。隔壁的学生会室里,植野前辈和近藤前辈都在忙碌于即将到来的文化祭工作,我则一手端着典籍,一手在桌上排着卦签的阵势,心中犹疑不定。犹疑的原因,则是近来接到的一个麻烦事——化解一对同学密友间的猜忌。
这一对密友是同属归宅部的岩国和磐城两位二年级男生,其中之一的岩国,在最近找上了相谈屋,表达了自己当时的困惑。他们是从国中便一直同班的同学,关系自然格外的好。自然,这种好朋友之间的交际,也是不断地重复着“不能对对方有所隐瞒”的赌咒发誓的。岩国与磐城结下深交的契机,是在国中时,磐城出手救下了因为家业生意的纠纷而被竞争对手派人暗算的岩国。岩国家在餐饮店集中的街道开着海鲜餐馆,竞争的确也很激烈。磐城是普通的工薪族家庭,但这两个家境的差距也不至于造成彼此间的芥蒂。由于那一次出手后,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有难同当的挚友。磐城家因为股票而陷入资金周转的困境时,岩国也欣然救助,更增进了二人间的情谊。
此次岩国表达的困惑,则是对于自家的某个决定颇为踌躇。岩国家出于把餐馆做大的考虑,便向同街另一家店铺——横笹提出了“联姻”的意愿。两下一拍即合,餐饮店的子女大多在高中或短大毕业后继承家业,故而这桩好事已然不远。但事情偏有凑巧,在家长们的交流中,岩国的双亲得知,横笹家那位应龄的女儿早有了心上人,而心上人还正就是岩国的挚友磐城。
横笹家的女儿并不在霞高念书,她和磐城通过相同的拳击爱好而结识——毕竟两所学校都没有如此危险的社团,所以他们要挥洒兴趣的汗水也只能通过休息日去专门的练习班。从开明的父母那里得知这些幕后情报的岩国,理所当然地请求自己的父母暂时搁置这个议题,毕竟它的发展会极度影响现在这三人的关系。并且,他也和知情的横笹家女儿见了面,道出了他和磐城的情谊,并请求她暂时向磐城保密。横笹家的女儿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现在在占卜研究社里研究的便是这么一出如苦情戏般的三角关系。岩国的忧虑,便是这件事是否该向磐城摊牌。摊牌自然无异于横刀夺爱,毕竟岩国的家境和地位都更适合作为横笹的对象;然而掩盖这个秘密的话,又无异于对磐城隐瞒了重要事实,这自然是对当初“坦诚相待”誓言的背弃。现在的岩国,每天都在摊牌与否的抉择中煎熬着与磐城称兄道弟,一日日积累的压力使他最终找上了学生会。然而,就算接手了这次事件的我排出了通玄万事万物的卦签阵势,却也依然没有得出相应的答案。毕竟,古代的典籍中,并没有丝毫关于如何化解三角关系的经验。
卦签无法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我也只能将思路挪回问题的开始。现在,由于二人间生了一层芥蒂,岩国更加有意无意地回避起与磐城的交流。好在之前,他便因为要赶早给家里的店铺帮忙而时常压线跑进学校,现在更是如此。按照他的说法,为了回避提早到校磐城可能在空闲时间向他提及这方面的问题,他近来更是刻意地踩点到校,压线逃离。磐城几次邀他一起同路上学或回家,他也都以这段时间家里很忙的借口婉拒了。我又从学生会室留存的资料中,调查了一下磐城的情况。便如之前所说,他家是普通的工薪族,住在公寓楼里。他每天都配合着父母上班的节奏提早骑自行车上学。而在地图上确认过地址后,我发现,磐城家正位于岩国登校的主径上。或许现在岩国为了避开这个地点,还特意绕了远路吧。
第二天,我在校门口值守,果然岩国便如预想的那样,在预备铃堪堪敲响的时候匆匆冲进学校。他不好意思地向我们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身冲向了教学楼。然而,他长裤的裤脚后侧,却分明带有油漆的痕迹——飞溅状的白色液滴,在制服长裤黑色的底衬下很是显眼。我若有所思地走在校园里的某个地方,又若有所失地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最终在想定的地方找到了如我所愿的那样东西,这个结果倒也在意料之中。
我注意到岩国裤腿上的油漆印迹,进而考究了一番他的上学路线。液滴是飞溅状的,也就是说,沾上油漆的方式是运动中的滴落,而非静态的蹭上。岩国上学的路线,途经的都是住宅区,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够往他的裤脚溅上油漆,也只能是在建工地的外墙油漆沿着路面到了人行道上,而他心急间未能注意,快速通过时进而沾上了油漆。然而住宅区,会有这样的大型工事而不设置隔离栏吗?在反复思忖之后,我只能确信,岩国之所以沾上油漆,是他在途中的某一段选择了绕行,而绕行的理由,只能是躲开磐城所在的那一片公寓了。
在这之后,我查了查市政厅发布的一些民生信息。果然,我注意到了关于市民体育馆在近期进行外部粉刷的公告,而体育馆的位置恰巧就在岩国绕开磐城的公寓楼很可能选择的路线上。这或许便证明了岩国的确选择了绕行,于是我在其后去寻找的地方,便是集中停放学生自行车的自行车棚。我需要确认的是,有没有同样沾上白色油漆的自行车,而且还要判断,它是否来自那个方向。在那一天的放学后,我盯住了可疑的几辆自行车。果然,推走其中一辆的正是平日骑车上学的磐城。
“恕我打扰,您是磐城前辈吗?我是学生会成员兼占卜研究社社长嘉茂渊子。”
“哦,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相谈屋收到了一件委托,并交给了我处理。磐城前辈目前正在和同为拳击爱好者的横笹同学互相要好,并且时常在放学后去在市民体育馆的练功房开办的训练班训练。”
“嗯,是这样没错。”
“然而,磐城前辈现在却在苦恼,苦恼着自己交情过命的兄弟有事瞒着自己,而这件事又恰巧和要好的横笹同学相关。我揣测磐城前辈心里的想法,纠结于相信挚友岩国前辈因为苦衷才不得不隐瞒这个事实,还是怀疑其因为问心有愧而有意隐瞒。”
“我承认我的确很烦心这件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岩国前辈也在为这件事而烦恼,向相谈屋提出委托的便是他。”相谈屋向来以“官方中立,个人徇情”的原则处理委托。虽然为委托人保密是一条金科玉律,但此时的我以“赋予个人演绎自由”的方式,仅向磐城透露了岩国委托的存在,倒也不至于违背原则。
我之所以能推理出这些,自然是由于相同的机缘:磐城的自行车也存在相同的白色油漆痕迹,说明磐城也在最近去过附近的某些新造场地。而他家附近的施工项目,也只有市民体育馆这一个,并且体育馆也很可能便是开办拳击训练班所在的场地。构建这样一个联想之后,便是关于时间的推算。由于岩国绕路步行上下学,并且压着时间到达和离开,那么通过在目击他到校时的速度,我可以大抵推算出他行进到各地的时间。另一边,磐城则是骑车往返,速度自然比步行要快上许多。尽管他们因此避开了在上学途中的相遇,但相反的,他们在另一个地方相遇了——那便是市民体育馆。阴差阳错之间,步行的岩国通过这里,但此时的磐城恰巧因为参加训练班也来到了这里。二者的出行工具共同沾上了暂时为此地独有的油漆印迹,再发散一点地联想,磐城很有可能在这里看到了途经的岩国,进而解释了最近自然产生的“岩国在有意躲避我”的疑问。由于磐城和横笹同属一个拳击训练班,而且他们相互要好,横笹很可能也会在磐城的追问下向他透露一些尽管岩国交代,但她认为不至于泄露根底的信息。两相印证之下,磐城也不是榆木脑袋,自然能得出一个大体的始末。
我虽然靠着油漆印迹看破了这个双方间的尴尬,但磐城对于岩国出于苦衷还是出于有意的犹豫,岩国对于磐城表示理解还是划地绝交的迟疑依然存在。两者之间的关系,正是相信着对方出于好意,但始终慑于对恶意的戒惧而不敢率先表示出自己的好意。以我方才想到的那句优美的文句作比,他们的迟疑便如渴望春风但不敢擅开的两朵蓓蕾。花若盛开,清风自来。我似乎有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这一届文化祭上,岩国与磐城的班级上演了一幕课本剧。课本剧改编自一部风靡全国的角色扮演类游戏的剧中剧,名字也沿用了《白花恋诗》。原本的青骑士与红骑士也改编为了白骑士与紫骑士。当然,我的家中正收藏着《白花恋诗》的出典游戏——系列第六作三章的首章。所以,我也在改编时出了些心力。那个故事的结局,便是相互有心结的两位骑士终究解开了那层龃龉,只不过,我将那两位骑士的颜色换成了两种花语是“相信”的花朵的颜色:白色的扶桑花,还有紫色的紫罗兰。
扶桑花代表着相信你,而紫罗兰则是相信我。互信,这个从小时候的千针誓言就一直在友情中追求的品质,看起来非常容易做到,但往往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造成互信被一层谁也不愿捅破的尴尬隔离。不过,却有那么一句简单而优美的话语,将打破尴尬最为简单而有效的诀窍一语道破。
花若盛开,清风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