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个时代的人物曾经说过,音乐永恒的主题唯有爱与死。我并非妙解音律的善才,但就我颇有阅读体验的文学领域而言,爱情和生死的确是让一部作品深刻而隽永的主题元素。王右军曾说,死生毕竟是件大事。人生只有一度的生死,就算是我这个半职业的占卜者,也无法轻易地加以揣度。在嘉茂家,为问卜者断言死期是一大禁忌。未知生,焉知死?
不过,相对于生死,爱情便多少显得不那么肃杀。在高中的这个年纪,倘若就此死去,未免便是夭折的哀叹;但倘若演绎的是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史,那倒是颇为时下的观点所接受。同样的,死生是每人必然会经历,又只能经历一次的定数;而爱情,少则如持贞不婚的上杉谦信,多则如露水姻缘的在原业平,并不存在定数。从现在的观念来看,虽然初中还对这份情感有些官方的抑制,到了高中,便也再无拘囿。霞浦高中也是如此,校规和纪律组织对恋爱都持不支持亦不反对的默许态度,顶多是在恋爱明显影响了学习成绩时加以训导。霞浦高中的校园内,也不时能看到邂逅、告白、交往等恋爱各阶段的有名场景。
按宇野奈惠的话来说,霞浦高中并不缺长得漂亮的女生。然而现实中的白璧不可能无瑕,金瓯不可能无欠,这些长相漂亮的女生,大都有着令人难以接近的性格。比如鹰司贵以的盛气凌人,明石雅的斤斤计较,竹洗夏实的懦弱怕事。至于嘉茂渊子,则是难以搭话,而且背地里还传说是位百合。所以,这几位按照宇野奈惠的情报,在这个年级容貌得分前四位的女生,竟尔都还没有明面上的恋爱对象。
由于这几个人的容貌毕竟吸引眼球,并且在擦肩而过这种学校里随处可见的际遇中,个人性格的扣分点并不会展现,因此在不知根知底的人眼中,这些人还是非常有告白之一试的可能的。然而,嘉茂渊子是学校里尽人皆知的现任学生会长,鼓起攻略会长勇气的男生,在这个时代恐怕只能停留在漫画里。同样是学生会成员的明石雅和家中是旧华族的鹰司贵以,也有让人望而却步的身份因素。不过,竹洗夏实虽然有千鸟夏实这个一样是大家千金的身份,但在学校,这个身份终归是只限于三四人之间的秘密。故而,对她鼓起勇气的男生也并非不存在。
入冬之后,兼有相谈屋功能的占卜研究社开始普遍使用热茶和暖手袋。不得不说,从暖手袋中抽出手来,去翻动冰冷的书页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为了尽可能减少鼓起勇气的次数,我刻意将书上的字句看得特别仔细。然而,这又恰好是一本罗曼史,对于得知自己万年桃花大凶的我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好在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我目下的尴尬。进屋的便是在暑假与她有过一阵交际,伪托竹洗之姓的千鸟夏实同学。询问来意过后,她道出了此次造访的原委:她接到了一位男生的表白,而且方式还很激烈。千鸟流是茶道的学问,自然讲求含蓄,这种方式讨得她欢心的可能几乎可以排除。果然,千鸟夏实表达了对告白的否认,然而她的苦衷并非就此结束。
“他先是将表白信放在了我的鞋箱里。我知道那是表白信,所以不愿意拆开,而是贴在了鞋箱的一侧,表示不愿理会。然而,第二天,他又将这封信取了下来,放在了我的抽屉里。此后更进一步,又转到了我的书包里。我始终不想拆开这封信,如果拆开了,就必须得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但如果一直躲下去,他肯定会当面把信交给我让我拆开的,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倒是很快就能明白。顺便多问一句,竹洗同学,你是基于什么原因,才选择这种方式回避男生的告白呢?从结果上看,你也完全可以采用看过信之后,再回答他否定的答案来回绝吧?”
“如果看过信之后,就必须要用正式的书信来回答了。可是,那些回绝的语句,我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才好。”
“所以,才一直不愿拆阅那封信啊。的确是极尽含蓄的表达呢。”
眼前的千鸟同学默默点了点头。这种小儿女的恋爱情怀,她也不方便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以管家身份待在千鸟家的常磐先生(实则是千鸟智久先生)吐露。在询问之后,她之所以畏惧告白,也是因为她明白,这位男生爱上的是身为竹洗夏实的普通高中女生。一旦交往,自己是千鸟流现任当主的真实身份势必也会暴露,这定然会给男生平添不少压力。在学校里,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也只有三四人,而其中最能出主意的,也只有我了。
这个兼有相谈屋的公义和友人的私情的委托到来,我自然愿意竭尽心力。这位告白的男生,已然做出了趁千鸟同学不在教室,将表白信放进了她书包的举动,可见他的狂热和行动力都是颇为出格的。便如千鸟同学所言,这一次表白信放进书包却仍然被拣出,下一次兴许便是直面地递交了。
“竹洗同学,你知道向你送出这个信封的具体男生是谁吗?”
“不知道。每次都是我在那些位置发现了信,而我处理时也是将它放在一边,第二天来时它便会被回收。”
“那么,这封信是怎样的规格呢?虽然没有拆信,但信封的制式、表面的文字、内部信纸的厚度等信息还是有印象的吧?这些对估测信文的内容篇幅,还有写字人的性格等等,多少可以起到一点作用吧。”
“信封是淡红色的洋式信封,没有表面信息,应该是精品店出售的那种专用于当面传递的贺卡信封吧。里面信纸的厚度,感觉没有多少,表面上看,那个信封并没有因为里面的信纸而凸起的痕迹。”
“现在,这封信在你手边吗?”
“不在,我每次发现这封信,都是立时将它放在我不会带在身边的区域里。”
这可就犯难了。现在,这封信估计已经被送出它的男生回收。在不知道他行动规律的前提下,他下一次行动将会在何时展开不得而知。在思考过后,我得出了一个方案。
“竹洗同学,要放一封表白信在鞋箱或抽屉里,倒是很容易找到一个周围没有人的时机。然而,将信放在你的书包里,却只能在你到校后离校前这段时间进行。你并没有来得极早或走得极晚的习惯,要制造单独将表白信放进你书包的机会是很难的。
“如果这位男生敢于在只要你不在的时候就下手,那么他的行动定然会被不少人目击。竹洗同学也不是耽僻的孤狼,那位男生只要这么做了,他的具体情报很快便也会被你掌握。所以,这位男生选择的是类似体育课的时机,将信放在你的包里。我由此推断,这位男生终究不敢在人群的目光下向你递出那封信。进而可以想象:如果竹洗同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始终保证自己处于许多人的视线之下,那么,男生便难以有机会向你递出那封信了吧?”
“哦……倒是的确如此呢。”
“一位男生,狂热而百折不挠地向你递出那封信,却又不露丝毫情报。这件事本身便显得非常矛盾。按常理来说,几次三番地做出这种异常举动,总该会有那么一两个目击情报的。所以我猜想,这个人很可能有惯例的早到或晚走习惯。既然是惯例的早到或晚走,那么,他也有很大的可能,盯准竹洗同学你上学或放学的空档。就跟踪而言,自然是放学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我该怎么做?”
“现在是冬天吧。冬天有冬天的做法,夏天有夏天的做法。现在,竹洗同学愿不愿意学一个小魔术呢?”
千鸟同学默然点头。我由于时常也需要在占卜中诓骗问卜者,让其相信我作为占卜师的威信,因此也是会一些名为读心,实为魔术的技巧的。我打算传授给她的,是偷换的魔术。在舞台上,时常可以看到魔术师展示一张扑克,但瞬间便被换成了另外一张,这便是偷换。我的想法,便是让千鸟同学在不特定的情况下接到那位男生的书信时,有一个下台的余地:我让千鸟同学随身带着一封仿造的信——她见过信件外观,进而可以在精品店找到相似的信封。当然,里面也装着信纸,不过自然是一纸空文。
这个魔术要成功,除了基础的手法速度以外,还必须保证手指的灵便,我所说的冬夏有别便在于此。夏天放学时的手往往有汗渍,从而使信封的纸黏在手上,不易处理。而冬天,放学时要么带着手套,要么即刻从温暖的口袋中伸出手来,总之同样也不会灵便。现在是冬天,我给出的处理方法是针对使用手套的。在她习得这个手法后的第二天,我又一次在相谈屋遇见了她。
“那位男生见到你反问空白的信纸后的惊讶表情怎么样?”
“……我没法练到和嘉茂同学一样的速度。他把信封递过来时,我不敢做手脚,还是打开观看了它。”千鸟同学沮丧地将收到的那封信和准备的那封假信放在了桌上。
“我觉得这个手法并不难啊?”我疑惑地戴上了自己的手套。我当时的设想是这样的:男生递出这封信时,定然要露出信的一整条边。这时,在左手口袋里将预先准备好的空信封调整成同样的方向,然后藏在左手的衣袖里(此时定然是长袖)。然后,用手腕的角度和弯曲的虎口作掩护,双手接过信的同时,用右手的中指在已经掌控到自己手中的那一侧底下划一条缝。当然,手套中指指尖的部位粘着小钢片。划出裂缝后,假意端详一阵,然后作势将它收进口袋,向对方说“请允许我回家拜读”。如果他不要求当面打开,那便在第二天将完好的空信放回他的桌上,同样表示了婉拒;如果他要求当面打开,则再借势回手,不过抽出的自然是衣袖里备好的那封空信。就算他在此时表示怀疑,也可以即时出示原本的真信,因为它已经被划了一条缝,自可以辩称“这是我另收到的一封已经看过的信,你刚才递给我的自然是这一封还没拆封的信。”这样一来,接下去就可以当面质问他为何寄一封空信。虽说这个手法的分支选项是有不少,但我觉得,让他看到自己的信被替换成一纸空文的效果可是很震撼的。
“我没法做到像嘉茂同学那样眼神不动地偷换手里的信,非得眼神盯着才行……只要没有看着,手就一直在发抖,而且动作也没法做好。”
“哎,算了。既然收下了信,里面的内容你看过了吗?”
“没有,我拼尽全力向他提出了‘要好好看过之后再说’的请求,他终于也答应了。”
“那么,竹洗同学还是并不想回答吧。也罢,还是我来看吧。”于是,我作势准备拿起那个信封。
“但是,拆开来看的话,谁看的事实不都一样了吗?这样我还是要写正式的回信吧。”
“没人说要将信封拆开来啊。既然是一张薄纸,不用拆封一样能读。”我去保健室拿来了口腔镜和医用酒精。“如果信封的厚度够厚,也就说明它不透光而且坚韧。这样的话就要使用口腔镜从信封的一角探进去,配合手电筒来阅读;如果它不那么厚,强行挤进口腔镜也等于破拆,但因为它薄而且透光,所以,大可以直接涂上酒精。”
涂上酒精后,信封的痕迹消失了。酒精会随着时间自行挥发,内部不特别做下我当年那样的反侦察手脚的话,倒也不用担心留下痕迹。但辨读起里面的内容,似乎却并非是简单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