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三天上野公园之行,虽说樱花的确给了我们赏心悦目的意境,但尤为令我感怀的,还得算是在秋叶神社见证的那一对离家母女的生离死别。尽管这个过往顶多算得天意,但作为旁观者,却有一种与读起《源氏物语》时感受的那种“身在事外,犹有同悲”的情感颇为类似的触动。既然说起了这部旷世名著,我在心下不免也尝试了将松谷母女和作品中的人物悄然进行了比照。在我想来,松谷女士的身上有着空蝉和夕颜的影子;而松谷夕,也就是由布,或许与槿姬和轩端荻有类似之处。
轩端荻本是夏秋的时花,但便如由布身上所体现出的个性一样,这种植物尽管在并非时令的时候备受压抑,但也透着某些灵动和活泼之处。在秋叶神社感怀过后,我匆匆补办了一些纪念品,踏着细碎的樱香返回时,便看到了一条水脉边,长着些荻花的幼草。关于荻花,最著名的描写莫过于白居易的那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但春天里的荻花,似乎和汉都没有多少有名的描写。因而,我沿着河边行走时,心中所想的,便是如何吟咏出春日荻花的名句,进而成为留名于文坛的骚客。不过,现实是残酷的,我始终都拿不出一个堪与名句比肩的气象,只好自怨自艾地沿着河畔漫步。
河畔的幼草并非只有荻花,其他也有不少。不过,荻花是禾本植物,较草本植物还是有较为明显的区分特征,而草本植物之间,便没那么容易辨认彼此了。要辨认某种植物,我的知识储备算不上充足,倒是在看人方面,我颇有一些辨识的自信。
河边正坐着一位钓客,银白的双鬓体现出他已颇有年纪。他的面前一字排开四五支钓竿,看来像是真正“求鱼”的钓客,倒不至于像姜太公垂钓那般所钓非鱼了。他的身旁还放着装有半桶水的水桶,里面还没有进项。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十点钟左右,我不禁怀疑起这个人的技术来。
上了年纪的人们向来醒得早,钓鱼也是常见的消遣时光的活动。从住处出发,按照老年人有限的行动力,来到这里最晚也是八九点,四五支钓竿钓了一两个小时依然没有进项,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他的技术。不过,这倒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老人也完全可以先在早上打一阵太极,吃过早饭,再慢悠悠地来到这里,在更晚的时间开始垂钓。所以,在这个难以判断具体情况的时候,我又将目光投向了新的地方,那里有可以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存在。
既然是为了钓到鱼,自然会准备足够的饵料。制作饵料,一般都是将市面上贩卖的鱼饵粉末和青草、水、米粉调成粘稠状,再搓成方便携带的球状或是直接用小型容器盛装带来。比如,我在他身旁的一个摊开的小塑料袋中,看到的便是两个散发着饵料特有的那种糜香气味的球体。一个已经被使用了一大半,仅能从剩下部分的球面弧度确认,它原来应该和另一个大小类似。既然,这个球被用掉了大半,倒是可以证明这位钓客在河边的时间之久。毕竟,钓饵每次的使用量是一定的,从换饵的次数便能推知,他的确在这里待了很久的时间。
肯定了他来到这里的时间之后,我对他技术的怀疑也更为增长。这条河也并非死水,望向沿河,上下游也不乏在此垂钓的人们,可见这里的确是个公知的钓点。饵料的质量我并不敢断言,但从他一次性制作的分量来看,他对这种饵料的信心还是很充足的。这也侧面说明了饵料也不至于成为钓不到鱼的主因——如果是饵料的缘由,那么他也早该发觉了。他上身穿着短袖,风吹起袖口时露出的黑白分明的晒痕证明了他从事户外活动已经很久。若是饵料有问题,他早该对钓不到鱼产生疑心了。
于是,一切最终归结到一个可能,那便是这位老人自身的钓鱼技术还不能令人满意。技术的欠缺可能来自各个方面。比如甩竿方位太偏,察觉浮标不够及时,收竿力度不够等等。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我清楚地看到,一字排开的钓竿之中,有一支的浮标正在晃动。
老人也立刻察觉到了,他马上握紧了那一支钓竿。依照我在书上看来的钓鱼经验,现在是春季,又是城市内河这种浅水水域,总得确认了浮标明显的晃动之后才能收竿。这位老人也是如此,他等待浮标晃了一阵,然后以他做来颇为习惯的一套动作完成了收竿。我并未在垂钓一道上做过钻研,无从评价他这套动作的高下。不过,倒是可以从结果上验证它的实效并不甚佳:鱼竿提起时并没有明显的弯曲,显然并无猎物上钩。
这位老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劳而无获”的动作。他摇了摇头,将缠在一起的铅垂和鱼钩分开,然后又从用过大半的饵料球上捻下一截,穿在了钩上。一声划过空气的响动,他又扬手将钓竿甩进了河道。由于这支钓竿附带了铅垂,铅垂的位置可以通过浮标来指示,我得以确认,他甩竿的位置也的确在河道的中流处,并非鱼群罕至的死角。由于他将鱼竿收到了近处,我得以观察到这样的细节:他双手的皮肤泛着不属于肉色的焦黄,筋肉不时颤抖。手里的鱼竿末端系着名牌,名牌上有“はぎむら”的字样,料来这便是老者的姓氏吧。在钓鱼的旺季,像这样排开几支钓竿,甚至十支二十支的都屡见不鲜。故而,一个人难免照料不来所有的竿头。因此,在竿尾系上名牌,或是附上某些其他的特殊标识以表明归属,这的确是一个减少争议的当法。
以我对钓鱼的浅薄了解,我实在难以从他的动作中解释为何他的水桶到现在依然空空如也。他的身旁,除了水桶、装饵料的袋子、在无鱼等待时休息的折叠凳以外,并没有其他物品。要说旁边有什么影响因素一直干扰他的水平,倒也决不至于。
我转而尝试着利用我较为擅长的观人推理来解答这个问题。然而,他正面向河面而坐,为了钓鱼的角度开阔,他选择的也是陆地伸入水域的半岛区域。我因此无法看到他的面部。不过,他的身形倒是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偏瘦身材,身高较矮,皮肤颇有晒痕,斑白的头发还算浓密。
于是,我得出了这样的一个判断:老人经历过一场风波,甚或还坐过冤狱。总之,长年受压迫的生活让他的四肢神经控制力明显降低。所以,他就算及时察觉到浮标的上下浮动,但扯起钓竿时的手难免颤抖。这一点大违河钓收竿时“迅速而精准”的要诀。淡水鱼也自然机警万分,感受到鱼钩的抖动,早已逃之夭夭。
英国最著名的那位侦探小说作者,借着他笔下那个世界上最著名的侦探形象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们可以做出一连串的推理,并且每个推理都是在前面一个推理的基础上进行简单明了的延伸。这件事本身并不难。然后,把中间的推理过程统统去掉,只对听众宣布起点和结论,就可以得到令听众惊讶,甚至堪称哗众取宠的结论。现在,或许“冤狱”的判断正是一个隐去了中间推理过程,而显得跳跃性极大的判断。不过,若是将其中的过程一步步分析过来,或许它就像那位恍然大悟的医生朋友每次都要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一般:这太简单了。
首先,我们能够确认,这位老人曾有长期吸烟的习惯。这一点通过手指上的焦黄色痕迹可以看出。他现在在钓鱼,手上不时沾水,若是普通的污渍早就该被洗去。焦黄色并非从事某种职业或是某种胎记能够留下的痕迹,因为手指的侧翼在劳动中并非是经常接触危险物品的部位。又如果是遭受火厄,那么同样,痕迹更应该出现在指肚和指背。以侧翼为中心的痕迹,只能是手指夹住什么东西的证明。若是一支笔或是巧克力棒,自然不会有这种痕迹。结合焦黄的颜色,那也只能是烟了。
有过长期吸烟的习惯,但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却并没有抽烟——这从他四周没有烟头,并且他也没有掏出打火机或烟的动作可以证明。烟瘾并非被社会所排斥,并且也不会被采取强制措施。长期下来,要戒除是很困难的。现在,这位老人不吸烟的可能原因无非是两点:自身身体的强烈不适反应,又或是曾经长期强制地与烟隔离。
如果是烟最终导致了他身体的疾病,那么可以认为,他的体质和体力很差。然而,现在在他的身边的有,并且只有四五支鱼竿,还有其他钓鱼用具。这说明的问题便是他必须步行将这些钓鱼用具在落脚处和河边之间来回运送。并且,他在钓鱼时有同时照料四五支鱼竿的自信,旁边的一又小半个鱼饵球也说明他还将在这里停留相当长的时间。这些都侧面说明了这位老人的身体还算硬朗。若是抽烟引起的身体不适,那么呼吸系统的病变也必然在列。而呼吸系统的病变又都具有明显的异常——咳嗽、抽鼻等等,可以非常明显地体现在外部特征上的病变。
所以,我便认为,这位老人曾经强制性地被隔离在了一个难以与烟接触的区域内。而且从他现在已经不吸烟的现状看,这个隔绝经历的时间也很长。之前也曾言及,烟瘾并不会被普遍地强制戒除,因此,具有这种强制性,并且能够长期对一个人保持强制力的地点也只有监狱这一个地方。当然,如果他是一位中年人,也完全可以认为是他换了一份需要禁烟的工作而不得不戒烟。正是由于他已经到了老年,时间和生活环境基本都是自由支配。所以我才能肯定,他与烟隔绝来自于他的习惯被强制力所改变。
由于现在他依然在河边自在地钓鱼,所以至少近段时间,他的生活还算闲适。那么强制力便应该作用在他的盛年到中年这一段时间。按照常理,这段时间正是个人事业蒸蒸日上的黄金年华,一旦被这种强制力作用,难免对一个人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一般来说,强制力持续到了足以戒除其烟瘾的长度,那么,他被迫接受强制力的原因,也就是他在入狱前的罪行也相应非常之重。如果入狱是罪有应得,那么他在此之前定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一个人在囹圄中长年隔绝,他的社会关系也必然因此而淡漠。所以,他若是服满刑期而离开狴犴之所,他要重建人际圈,丰富自己的物质生活必然,所要付出的努力难以想象。换言之,像这样能够长期以钓鱼排遣时光的老人,其是恶贯满盈之人的可能性的确很小。当然,刑满释放的人在出狱后钓鱼的可能性始终不能排除,但至少,这样的人在钓鱼时,不会如此张扬地排开四五支写了自己姓名的鱼竿。
四五支鱼竿,加上其他钓具的价格已经不菲,又有闲暇每天配制两个大鱼饵丸。由此,我认为他在遭受过强制制裁后得到过一定的经济援助。若是朋友的救济,恐怕并不会乐见于救济被开销在钓鱼上。所以,我认为这是因为入狱而得到的补偿,也就是冤狱的赔偿。至于旁证,则是他的肌肉松弛,握力不稳。如果是平稳地结束事业,过渡到老来退休,这种受管束的痕迹并不至于多见。
“噗”地一声,鱼竿又一次被老人提出了水面,它带起的一阵水响将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显然,这一钩,老人又一次失了手。恐怕,以这位老人的钓鱼技术,还不如将那两个鱼饵大丸子直接洒进河里喂鱼更为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