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奈惠终于坐在了返程的列车上。依稀相似地,我们在来时的列车上见过的那对母女,这次又依稀地在车站的人流中见到。根据我们的人情,一回生二回熟,见到她们重新和我们乘上同一次列车,尽管相互并不再是邻座,但一股故人之谊也不由得涌上我的心头。这三天的上野公园之行,令我产生故人情谊感觉的,不但是这一对母女,更有对我们关照有加的菱崎老夫妇;性情认真,心里却自有一套小九九的出云;以及生性本善,却运命多蹇的松谷母女。这些人都给了我很深的感慨——人生各有各的不如意,而目睹他人的不如意,在人心中不免又生出无常的感慨。
于是,我看向了奈惠:“这次上野公园之行,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奈惠也不是像我一样的和文化狂热者,这次去的秋叶神社和上野公园,对她也不是什么心仪已久的盛景。我在心里模拟的她的答案,恐怕还是刚到菱崎家时,菱崎老夫妇调理的那一味岩烧鲥鱼。不过,她并没有即刻回答出这个脑中预想的答案,而是歪着头思索了许久,才给出了她看似答案的回答:
“我一直在想的,就是,渊子,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的确,这次出游的目的地是我选定的。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正常情况。可以这样分析:我沉迷于那个游戏差不多一年,现在正是狂热的时候,或许现在的我正就是一个特别想御宅在家的游戏年龄。难得一个没有任何压力的春假,我居然主动想跑到有的是机会去的上野公园,自然很是荒谬。所以,我和奈惠此次的出行,对我来说,自然有一个特别的动机。
几天前,奈惠一个人到了我家。我本以为,这次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来我家里游玩,但这次,到了晚上,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回去的意思,而是扭捏着向我提出了借宿的请求:“可以今晚住在这里吗?”扭捏并不是她性格的常态,我隐约间意识到了一些异常。到了第二天,我便向奈惠提出了这个建议。
自然,当时我并没有向奈惠道出缘由,并且到现在,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当时,她在扭捏着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就进行了这样的猜测:她显然是不愿回家。故此,我请求父亲对此进行确认。正好,宇野家的电话也不失时机地确认了过来,似乎事由是这样的:
奈惠由于我的帮助,更大程度上或许能说撞大运地,考上了霞浦高中,因此这个春假间不免都显得有些飘飘然。进而,她便不免有些听不进父母的管束。这天,宇野家的父母又在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导之后,被他们的女儿用“去同学家玩”抢白,然后便溜出了家门。
奈惠人际广泛,交友繁多,我也只不过是与她过从较密的友人之一罢了。在电话里,我得知,我们也不是宇野家首先想到的地方。不过,他们听到女儿在我们这里,倒也放下了心。但他们在提出希望我们劝返她们的女儿回家时,我们则出于远近之别,遵从了与我们家立场更近的奈惠的意愿,将“奈惠已经请求留宿并被我们答允”的事实告知了宇野家。
当然,这么打发宇野父母是一时之计,但我在第二天,却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在我的分析里,或许应该这样理解:我认为,那并不是简单地抢白,而是像积怨爆发一般,选择了一种有些极端的方式与她的父母对抗——那便是离家出走。当然,她不会明说,而是假借“去同学家玩”这个早已被她父母习惯的理由。在奈惠的计划里,她希望的是在各个同学家轮流借宿,一人一天,以此来达到离家出走的目的。
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当然不是单凭她扭捏的那一句请求就断言,还有以下的一些旁证:比如说,如果她在来我家之前就做好了留宿的预定的话,她就应该带来自己住宿的一些用品,比如洗漱用具、睡衣等等。就算她在游玩时突然产生留宿的念头,也应该回家去取这些用具。所以,我认为她提出留宿的请求并非为了加深友谊,而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其次,是宇野家打来的电话。奈惠去交往密切的同学家玩并非新鲜事,按理说,她的父母不应该对此感到焦急并四处打电话求证。但是,事实是她的父母向她各个来往密切的同学家都打了电话,并且第一个打去的电话并不是我家。这令我感到事情或许有着这样的隐情:奈惠向她的父母,或许她的父母也默认,她本来的目的地并不是我家。然而,奈惠却首先选择了我这里,这代表着什么呢?所以,我相信,要么是奈惠自己,要么是奈惠和父母之间存在着某些隐情,奈惠没有找上本来她最愿意去的同学家,而是去了我家。或许,她应该是认为,我最能体察出她的真意吧。假设,她去了意向中本来该去的那些同学家,在自己提出留宿的请求时,倘若被问到“为什么不带衣物”或是“为什么不回去拿衣物”这些问题时,不免便会有些尴尬了。
所以,我从这里判断出,奈惠很可能在和她的父母赌气,而自己离家出走。那么,我又是出于什么,将奈惠领到了上野公园呢?我没有出游的动机,奈惠对自然风物也没有什么欣赏的动机。然而,我对离家出走这件事却有些特别的触动:那是不久前,父亲曾对我说过的一件事情。
父亲的老师,菱崎老先生有两个孩子,石见和出云都是长子的孩子,但菱崎老先生的次子却和大屋并没有关系。父亲告诉我,菱崎老先生的次子,在年轻时便认为父亲向来有厚长薄幼的做法,因此从小时便和菱崎老先生有如犬猿之仲。待到成家的年龄,更是不顾父亲和兄长的劝说,硬是入赘了当时和他打成一片的一户权门人家。现在,随着婚姻日久,妻子的强势一直压迫着菱崎家的次子,以至于他事事对妻子百依百顺,甚至按照妻家权门的指点,三天两头地找上菱崎老先生和他的兄长,要求分得一部分的家产。
父亲转述,菱崎老先生自己曾反思,他对次子显得管束较严,也是出于对长子教育的一些教训的改进。没想到,成器的反而是长子,对次子的管束倒成为了对他的枷锁和刺激。然而,次子虽然在当时负气地离开了菱崎家,现在寄人篱下的生活,显然不是现代社会所广泛认可的。从这件事情中,我便有了这样一个触动:离家出走,终归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现在,奈惠以表面上来游玩的形式行了“离家出走”之实。并且,她既然特地找上了我,自然也是希望我能察觉,并且不加说破。然而,我又很不希望自己难得的友人走上这么一条我心目中的不归路,所以我必须不着痕迹地劝回她。于是,我向父母请求,和菱崎老先生取得了联系,打算用他家的事例对奈惠展开劝导。当然,在得知他现在在上野公园附近开着家庭旅馆的时候,计划自然而然地就改成了去上野看樱花。
“要说为什么呢……奈惠,我们在这次旅程中,见识了三组人。一组是菱崎老夫妇,一组是出云和石见这两个孩子,还有就是由布和松谷女士这对母女。你觉得,他们这些人的生活,和你平时的生活相比,你更愿意过哪一种生活呢?”
“不能这么说吧,渊子?我过惯了我的生活,自然会说喜欢原来的生活方式,但你让出云和石见他们来选,他们也会选自己的方式啊?”
“那么,就拿由布来说,她过惯了的是在上野公园小偷小摸求生的生活,但她去了秋叶神社之后,显然对神社的生活更感激,并对宫司先生非常感恩。这是一个更珍惜新生活的例子。再拿松谷女士来说,她在离开家寻找女儿之前,自然有稳定的生计,然而在此之后,寄身神社篱下,又在最终打定主意离开神社后惨遭不测,这样相比,显然又是之前的生活更加可取。这两个例子之中,你又联想到什么呢?”
“还是渊子直接说渊子想说的吧。”
“要我说的话,只能用这句话来总结了。”我叹了口气。“由布因为一时赌气,离开了自己的家,然后自己过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还导致了家庭的不和,以及后来她母亲的出走。松谷女士一旦离开家,自己的命运也急转直下,着实令人唏嘘。松谷母女给我的感慨,就是家千万不能离开。一时的负气,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但人总是有离开家的时候啊?比如儿子总要另立门户,我们也迟早要嫁进别人家的不是吗?”
“这并不是离开家,而是成立家。我说的,是凭借一时意气,而刻意与家里切断联系的那种‘离开家’。这才是不可取的。”
“为什么我感觉,渊子你是另有所指的样子?果然,你特地把我带到上野,就不是让我们安心地看一场樱花这么简单吧?”
“然而我们说的是松谷母女吧?我就算再怎么未卜先知,顶多只能在事前知道菱崎家,碰上由布,只能完全是出于缘分了。”我们的话题渐渐触及了奈惠的心病,因而她似乎也有点杯弓蛇影的意味在内。于是,我也仅仅用松谷母女的话题作为谈资。毕竟,我对于自己的一步,总要想好三步退路。奈惠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自然准备好了应对的答辞。
“那渊子,你继续说下去吧。”
“奈惠,既然你认为我有点别有居心,那么我也就说一说这个居心好了。”我对奈惠说起了那个菱崎老先生的两个儿子分道扬镳,结局各异的现状。“在这个故事之后,我还有这么一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你知道,出云和石见是菱崎老先生长子的一对龙凤胎,但你也看得出来,他们对石见的管束较少,对出云的管束较多,你认为,石见和出云长大后,会不会又是像他们的父辈那样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他们……还小吧,这个时候可没有人敢下断言吧?”
“没错。然而现在总归是能看出些端倪来的。比如你看石见,为了验证出云的然诺,不惜晚上一次次爬出被子去探听出云的动静,之间二老也没有管理。但出云一旦发现自己失约,想到的却是在我们房间立刻躲了起来。他们之间的性格或许已经可以看出些差距了吧?再看看之后,石见感冒了,老夫妇不辞辛劳地照顾他,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而出云时不时地对我们抱怨着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似乎正是有当年次子的影子呢。”
“但这件事应该早在菱崎家大人们的预料中吧?渊子不是说,出云请求你用暗度陈仓的计策带她出去玩的时候,两位老人还特地关照你多照顾出云吗?”
“所以,这便是我想说的真正的结论:终归,小孩子的小算盘还是在大人的计算中呢。奈惠你也一样,或许你现在想的,几天以来一直想的,终归都还是瞒不过你的父母呢。”
“渊子想说什么呢?”
“你还没从这三天里这么多的蛛丝马迹看出些什么吗?”
“我不是疑心过旅行中的钱吗?渊子你说是你家里接了一个大人家的委托,现在总有些进项,所以请客,所以我才信的啊。”
“有那么一些富余是没错,但你为什么能吃到孜然风味的岩烧鲥鱼?你真当这种东西是在哪都能吃到的吗?”
“难道是……”
“没错,毕竟你离开家也是下了相当大的一番勇气呢,明知道第二天就说好了会有一餐相当喜欢的岩烧鲥鱼呢。”
父母总是牵挂着孩子的嘛,不这么说,要不着痕迹地劝她回去还真是不容易。或许,奈惠回到家后,又能吃上一餐鲥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