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了嘉茂渊子的前任会长近藤里绪之后,明石雅很自然地将下一个访谈目标定在了她的继任者,由良崎纪子身上。现在,她正担任着嘉茂渊子不久前还担任的副会长一职,成绩也是中规中矩。明石雅有些不解:从植野胜人,到近藤里绪,再到嘉茂渊子,这三人都是年级中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实力和手段都有目共睹。但由良崎纪子这个人,却是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成绩。
翻开霞浦高中新近修订的校史便能知道,植野胜人解开了传说中的奇案“野守之镜”,并且导演了一场被誉为十年无出其右的文化祭;近藤里绪则以历史最低的违纪事件,也就是历史最佳的风纪被记录;嘉茂渊子则是在一年间屡次施展智慧,据说校方早已定下了将她也录入校史的计划。那么,由良崎纪子究竟是如何获得两位前辈的青眼呢?
明石雅记得在此之前,曾经有一起交换生来霞浦交流学习的事件。那次,她约略知道了嘉茂渊子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由良崎的内心品质和人格,与嘉茂渊子的价值观很相似。然而,她的缺点在于她过于依赖赏识她的嘉茂前辈,所以嘉茂渊子不得不在那次事件中唱尽黑脸,处处摆出和由良崎为难的姿态。然而事件结束后,宇野奈惠却把嘉茂渊子暗地里为她扫清障碍的苦心告诉了由良崎,这就未免有些对不起嘉茂渊子的本意了。
时至现在,由良崎纪子依然是那个一板一眼地工作,但见到嘉茂渊子会张皇失措的那个由良崎。若是以一个普通学生的标准来评价的话,成绩不错,兴趣泛泛,人际圈泛泛,相貌泛泛,似乎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嘉茂渊子总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别小看她了。”
“就因为那次她敢于帮壬生出头惩治那些插队的人?”
“对了,明石同学。你不是正在向周围的人寻求对我的评价吗?不如把这个问题也拿去问问她,她的答案或许会让你觉得满意的。”
“我正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还没碰到合适的场合。不在一个年级,又都有学生会的任务,她还是副会长,还得避开你。这样的时机没那么好遇上啊。”
“那也没问题,我今天到隔壁的相谈屋就行了。”
于是,由良崎纪子来到学生会室时,便被交代了今天要被明石雅访谈的事实。并且,其他学生会成员都被知会回避,偌大的空间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由良崎同学,问题很简单,你是怎样评价嘉茂同学的呢?”
“……很复杂,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总之,有很多种印象交织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没关系,由良崎同学可以列一张单子,把所有想说的都写上去。”
于是,一张便笺交到了明石雅的手中:“每次,看到嘉茂会长的工作效率,我会很羡慕;聆听她展现智慧的见解,我很受教益;被她用洞若观火的眼神盯住时,我会很害怕;身边发生的一切被她预言时,我无所适从……但我最为不解的是,她的人格为什么如此复杂。”
“人格复杂。嗯,这个评价可以说非常有价值。”自从访谈计划开始以来,这是明石雅的收获当中,她觉得最有概括性和现实性的一个评价。“由良崎同学这个人格复杂的评价,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呢?”
“这个……没办法准确定性。当嘉茂前辈将这种复杂展现给仁科、白石那些伤害了我朋友的人时,我会感到相当的痛快;但是,当她将这幅面孔对着我、八重山同学和其他人时,我又担惊受怕。如果嘉茂会长能够像宇野前辈或明石前辈这样,给人很鲜明的性格特点的话,我想,就不至于不敢靠近她了。”
“嗯……很好,很好。”明石雅飞快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由良崎纪子的发言果然很中明石雅的意,这才是她所希望的“评价”。不过,她也很快意识到,嘉茂渊子在事前就说过,由良崎的发言会让她满意。也就是说,这个发言也在嘉茂渊子的意料之中。明石雅的背后不禁又是一阵凉意透过。对面的由良崎毕竟不是嘉茂渊子,显然没有察觉这阵凉意的本事。明石雅收束性神,继续探问道:“尽管这种多重人格很复杂,由良崎同学对它又敬又怕,那么,有没有一个具体的比例,比如几成敬几成怕呢?或者换一个说法,由良崎同学到底接不接受这样一个多重人格的嘉茂同学存在于自己身边呢?”
“我觉得这是两个问题。我对这个性格可以说八成怕,只有两成敬。然而,我很愿意接受嘉茂会长作为我的前辈,能够指导我的事实。”
“这又是为什么呢?既然害怕这个性格,为什么还会愿意接受呢?”
“因为我学习的不是性格,而是智慧。”
非常漂亮的回答啊!明石雅在心下暗赞。“不过,嘉茂同学所展现出的,也是基于嘉茂同学的性格才会展现的智慧。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理智吧。由良崎同学能不能举一个嘉茂同学的例子,说明其中哪些是值得学的,哪些是不值得学的呢?”
“啊……可以。比如说,不久前,相谈屋遇到了这么一个混乱:有四个来自不同班级的同学在同一天来到相谈屋,分别向当时的值班成员提出了同一个问题:我觉得我自己有焦虑症,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经历明石雅也有过。学习焦虑是很正常的现象,相谈屋经常接到关于这方面的委托。偶尔有人在同一时间凑到一起也是正常现象。不过,四个人同时就有些太过碰巧了。按照既成惯例,应对这种委托不外乎用三步来进行减压:聆听倾诉之后,先语言排遣,再环境疏导,最后是去保健室取一些安神药。“不过似乎是都知道了相谈屋的惯用模式,还是说他们的病状都很严重,总之这四个人都直接声称‘语言和音乐都没用,直接拿安神药吧。’”
“然而,安神药终归备的不多,我去保健室时,那里只剩下一副的剂量了。我只好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嘉茂会长。保健老师已经在偷懒,这时找到她,让她去购药已经来不及,这时候的嘉茂会长所做的举措,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她向我询问了安神药的模样,然后问道:‘那四个同学,大概都是什么特征?是不是有预谋串在一起来闹事的?’我回答道:‘他们来自四个不同的年级班级,各自也都有外人比较排斥的个性,我觉得凑在一起的可能性不算大。’
“‘都是些什么让人感到不自在的个性?’
“‘一个是二年级的栗村前辈,是个沉迷平面次元的御宅族;一个是一年级的河坊同学,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一个是一年级的大榉同学,成绩虽好但目中无人;最后一个是三年级的天童前辈,据说性格非常自卑。’
“‘这样啊……那也问题不大。由良崎同学,你还在保健室吧?如果在的话,那里药品柜从上往下第二格应该有存放的蒸馏水。麻烦把那个大烧瓶带到学生会室来吧。’
“我一面暗想着嘉茂前辈对保健室的东西还真是如数家珍,一面带着那个烧瓶回到了学生会室。这时,嘉茂前辈的桌上已经摆着几样粉末。她的身旁还站着料理研究社的高仓缘前辈。从状貌来看,似乎她是从料理研究社借了几样材料。于是我问道:‘前辈要蒸馏水有什么用呢?’
“‘自然是现场调配安神药了。’说完,嘉茂前辈就和高仓缘前辈一起,将瓶瓶罐罐里的粉末调配到一起。我仔细分辨了一下,认出这些东西也就是厨房常用的盐、糖和生粉等等。于是我不禁问道:‘这样的东西有用吗?’
“嘉茂会长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将三份调好的‘安神药’交到我手上并交代道:‘那份原来的给大榉,剩下三人一人给一份我们现场调配的就行了。而且,给他们一人倒一杯蒸馏水,让他们现场服用。’
“我不明白嘉茂前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遵照指示去做。然而第二天,这四个人的反馈又都是出奇的一致:吃过药后,症状明显得到了缓解。大榉的那一份是真的安神药,这也还罢了,但那三个人服下去的就是厨房里的一把佐料外加一杯蒸馏水,怎么想也不可能有安神的作用吧?我不禁向嘉茂前辈询问。而嘉茂前辈的回答又给我上了一课:
“‘对于那些容易盲信,没主见的人,权威人士的一句空话都能产生实效。除了大榉的那三个人,性格都可以归结为主见差,而大榉是个目空一切的人,这种人自我意识很强,和另三人又不同。御宅族长期接触平面次元,容易被其他事物所暗示;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也就代表着非常依赖别人;而过度自卑的人定然自信心不足。这三种人总括起来,有一个共通的特征,就是对自身生理变化和不适感反应非常敏感。这就是我认为的,这些人实际上没有什么病症,却自认为得了焦虑症的原因。所以,我临时调配假药,凭借学生会的权威,大概能吓住的就是那三个人。所以我的选择自然就是把真药给大榉。’
“‘但这三个人吃的明明就是佐料,为什么还会自然地认为有用呢?’
“‘假如每天吃糯米年糕,某一天,突然给你一份玉米年糕,只要做工手艺高到吃不出口感和味道的差异,你也会认为吃的是糯米年糕。我沿用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向高仓前辈请教,怎样把佐料做得像一幅药。也就是说,我在他们没指望我会骗他们的时候骗了他们,除了大榉,我倒不担心其他人的性格能有识破我这个诡计的精明。’
“所以,我在这件事上,学到的是嘉茂前辈教给我的这个名词——安慰剂效应。但我对嘉茂前辈那种不怀丝毫歉意便欺骗他人的做法依然不很赞同。尽管它是善意的。”
“如果由良崎同学面对那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如果我知道安慰剂效应的话,我会在第二天他们反馈之后告诉他们实情。”
隔壁的嘉茂渊子在得知由良崎的做法后,无奈地笑了笑。“安慰剂效应也是我这种骗人不打腹稿的人才会用的手段啊。以她的性格,把一份真药和三份假药混在一起再分成四份还更适合一些。”
“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服药的话,蒸馏水又是怎么回事呢?学生会室就有饮水机,用饮用水给他们服药不就好了?”
“明石同学,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为何愿意选择她作为继任者呢?”
“嗯,通过访谈我总结的是:见识独到,敢于言说,最主要的,是能在嘉茂同学这种言传身教下,还能清醒地保持自我的本色。是吧?”
“在高中一年级就有如此见地,我觉得很不容易了。不过,既然能保持自我,我就得像重视大榉一样重视着她啊。”嘉茂渊子叹了口气。“如果她只是在一旁看着我和高仓前辈调理那些假药,恐怕没等第二天反馈,她心中的正义感就会把事实交代出去了。不过也好,就算她交代了事实,黑锅也是我的,她能当好人,我背这一次黑锅又有何不可呢。”
“可前辈都不数数背了多少次黑锅了啊!”蓦地,旁边传来了由良崎埋怨的声音。
“副会长同学。”嘉茂渊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是自觉回避了明石同学对你的访谈,你就不能在我和明石同学交谈的时候回避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