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份访谈录最终摆在了嘉茂渊子的面前时,明石雅的眼神非常坚定。她在无数人的结论中,得到了嘉茂渊子其人的肯定评价。于是,作为这份访谈的真正收官,自然还是得将问题直接向本人询问了。所以,明石雅先是按住了嘉茂渊子打算翻开这本访谈录阅览的手。“嘉茂同学,对于这个问题,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就是‘我怎么评价我自己’这个问题吗?”
苏格拉底曾说“认识你自己!”嘉茂渊子的哲学造诣还没到那个水平,所以她也没法作出什么足以载入史册的妙语回答。她只是中规中矩地想了想,道:“嘉茂渊子其人,性格孤僻乖张,做事冥顽傲戾,是个令人生厌的存在。如果我是外人,我可不愿和这样一个人走得太近。”
“但访谈录上的十四个人可不这么认为。”明石雅松开了压在嘉茂渊子手上的手。“嘉茂同学,访谈录上的故事,许多就有嘉茂同学亲身参与其中。这十四个人对嘉茂同学是一致的好评。我可不认为,在这些人眼中,嘉茂同学会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存在。”
“但是,一个人说的话总有‘心里话’和‘场面话’的区别。如果交谈双方不是知根知底,那么过程中说的话不就都是场面话吗?就算是孩子对着父母,有时候也会在心里藏起一些不想让他们知道的小秘密吧?那么这一本访谈录,明石同学对其中‘真心话’的比例又有多大的把握呢?”
“我对自己的记录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同时,就算是其他人,我也认为,真心的成算绝对超过了九成。这可是一本对嘉茂同学百分之百好评的访谈录,要是最后,拿嘉茂同学自己妄自菲薄的评价来收尾,谁看了都会好笑的吧?嘉茂同学,外人的夸奖就真的这么难以令你相信吗?”
“因为渊子的性格就是爱算计。她有一条基本准则便是‘事出必有因’。所以,她非得算清了别人的夸奖到底是怎样的真实目的,否则她才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时,宇野奈惠的话声不失时机地插入了进来。“这是站在渊子角度的解释。如果换在我们的视角来解释,那就是更简单的一句话:‘渊子总喜欢想入非非’。”
“那么,为什么总是在做这些无用的思考,反倒在他人眼里,让这个迟疑成了他人认为嘉茂同学在怀疑,从而不愿与嘉茂同学过度接触的印证呢?”
“需要我举例证明吗?”
“难道渊子还有什么被人欺凌侮辱,从而闭锁心扉的辛酸过往吗?”
“我可不是那种关键时刻靠回忆往事推进情节的套路型人物啊。”嘉茂渊子摇了摇头。“我不愿意与人过度的接触,还是我的个人原因为主。让我自己分析一下的话,来自两方面:一个是书上看到的疏于防范,导致祸患的例子太多;还有一个,便是我身上的特质,非常不适合处于对等的交流当中,这我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嘉茂同学,倒是要请你说说,你有什么不适合交流的特质了?”
“比如你们常说的‘我的眼神就像要把对面射穿一样’,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那么,嘉茂同学为什么偏要用这种让人不自在的目光去与人交流呢?”明石雅也将眼神径直盯住了对面嘉茂渊子的双眼。此时,她并没有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反倒是感到了一丝孤寂感。“善于为各种事情找理由的嘉茂同学,你的那种目光不可能是天生的。所以,故意摆出那种目光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需要理由吗?”
“的确不需要。然而这种目光,我却不认为是‘不适合交流的特质’。嘉茂同学不是自己也说过吗?你可是信任着一部分人的。这些人总不至于是一开始就被嘉茂同学信任的吧?那么,他们是如何透过嘉茂同学那种目光,逐渐走进嘉茂同学的身边,赢得嘉茂同学的信任的呢?”
“……也会有一些对我的目光没有察觉,或是察觉到了却比较钝感的人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本笔记本上的十四个人,我觉得起码有十个人以上,是明确地感知到了嘉茂同学的那种目光,却依然留在了嘉茂同学身边的人。自二宫山同学往下,河内同学、江之岛同学、近藤前辈、清水前辈等等,还有和嘉茂同学最要好的宇野同学。嘉茂同学又是为什么能够信任她们呢?”
“这一条我来回答吧。”一旁的宇野奈惠插话道。“渊子信任一个人,除了我还不熟悉的二宫山同学,其他的人,从来都是主动走近渊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向渊子提出请求,而渊子则是在一次次解决这些委托时,和委托人加深了情谊。”
“也就是说,嘉茂同学不会主动和他人交际,但别人走近时,嘉茂同学的态度又是友善的。那么说白了,就是嘉茂同学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吧。”
“这个形容虽然合适,但玫瑰和渊子的气质还是不太像。要我说,更适合渊子的花应该是百合或抚子啊。”
“这个问题并不是现在的主题,我现在想弄明白这件事。尽管嘉茂同学说‘性格的形成不需要理由’,但我依然要问:形成这种性格的意义在哪里?嘉茂同学因为这种性格而变得孤僻,和常人隔绝。若是没有这种性格的话,凭借嘉茂同学的口才和智慧,应当会有比宇野同学还要广博的人脉啊?”
“如果一个普通人A,他的旁边有这样一个,将自己的一切洞若观火的人,A会觉得自己的人际圈‘安全’吗?”嘉茂渊子凝视着眼前的两个人道。“或许你们会有心里的答案,但是,这个社会的主流认知,是会对这个问题作出否定的回答的。毕竟这是个对个人隐私看得极重的国度。”
“嘉茂同学,这个结论且不说其真实性,就算它是真的,难道就能适用于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吗?不符合这个所谓‘主流认知’的人,就算比例的确不大,但乘以这个国度不算小的人口数,绝对数量也是个挺吓人的数字吧?”
“就算有这么多不符合认知的人,也不能就都到了我嘉茂渊子的身边吧?”
“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嘉茂同学的身边吗?”明石雅再一次扬了扬手中的记录本。十四个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你是不是嘉茂渊子的友人?’这个问题的回答,我敢保证,这十四个人会作出一致的回答。”
“也不是一致吧?奈惠或许会说得更亲密一些吧……”
“这已经算是狡辩了吧,嘉茂同学?”明石雅又将脸凑得更近了。“这种差别会影响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吗?能有十四个友人的人际圈,算不得狭隘了吧?”
“那么,明石同学的观点是?我觉得,这已经算不得是对我的访谈了吧?”
“嘉茂同学,请你放开你的偏见。”
“这未免会太困难了吧。诚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吗?”
“这个时候倒是会引经据典,你也不看看你是怎么变化过来的。”明石雅将那些本来用夹子整理在一起的记录一页页翻开。“国中时的嘉茂同学,只对自己的友人展开心扉。三件大事:最早的为二宫山同学整理祖上遗稿、装神弄鬼吓唬小林和向坂、劝回负气离家的宇野同学,都能看到嘉茂同学鲜明的敌我态度。那些对天森、神路同学的善意,还是得宇野同学强迫你,你才会不情愿地表现。
“到了高中,嘉茂同学所做的事情是:为竹洗同学指正人生方向、经手交换生仁科的事宜、自我牺牲团结音乐系社团,还有在相谈屋经历的点点滴滴。然而,在这些片段中,嘉茂同学为什么能够为并不熟络的人们提供很积极的建议呢?尤其是竹洗同学和由良崎同学,她们在事件之前,与嘉茂同学并不熟悉,但为什么在事件之后,却对嘉茂同学敞开了心扉呢?
“我认为,这就在证明着,嘉茂同学也在不自觉地变化着。尽管我在之前曾经问过嘉茂同学关于自我牺牲的见解,当时嘉茂同学的回答很是功利——我不是自我牺牲,而是要等他们还上人情时还再加算感恩戴德的利息。然而,结合嘉茂同学‘嘴硬心软’的性格来看,这句话暴露出的本质,其实是嘉茂同学也在无意间期盼着能够增加自己的人际圈吧?”
明石雅的这一番话,让嘉茂渊子罕见地卡了壳。本来,长于舌辩的嘉茂渊子面对不怀好意的他人,这种问题并不难用话术绕过或是浑水摸鱼地搅乱。然而,她洞若观火的心里却发现自己正处于这样一个窘境:当你的朋友像敌人般质问你,而这个质问又是善意的。这个时候该怎么办?阴阳师嘉茂渊子纵然阅历丰富十倍,这样的情景恐怕也会是一期一会。
原本对于一个和自己交谈的对象,嘉茂渊子的目光便像利刃一般,试着分解、剖析对面。往往对象在察觉这个意图后,便会在意识中回避锋芒,或是掩盖自己不愿被窥破的心地。但风鉴者的眼光总能看穿遮掩的帷幔,那些被藏起的东西终归引起了嘉茂渊子的疑心和厌恶。然而,嘉茂渊子纵然将利刃般的目光扫遍这时的对面——明石雅时,她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令她生厌的瑕疵。“所谓的‘一片冰心’,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这么一种思绪,此时正在嘉茂渊子的脑中回旋。
嘉茂渊子想起了那位远在京都秋叶神社的瘦小巫女,松谷夕的盼望——她将“渊子姐姐”作为了人生目标。尽管她的那些分析,在思维讲求严谨的嘉茂渊子眼中未免还是有些太过跳脱,但松谷夕的存在,让嘉茂渊子至少动摇了——因为自己认为“推理伤害了不少人”而怀疑的态度动摇了。而明石雅的那些访谈,则让自己认识到了,自己被称为“推理”的能力,也是能够起到一些积极作用的。
眼界一开,思维自然也寥落起来。嘉茂渊子自认为曾经在同学末永家的四喜面馆受到过一次心地开阔与褊狭的教育,这次,她又一次感到了心灵的荡涤。论起自己原先紧锁眉心思考的问题,现在看来都已如云烟一般。自己是“奇人”,自己在内心希望“从众”,自己还曾怀有一份“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冀望……归根结底,这些东西所说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人际。嘉茂渊子的意识过剩于自己影响着别人,而忽视了别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影响。阴阳师从不为自己算命,恐怕这就是嘉茂渊子总是观人无数,却始终看不透自己的原因所在吧。
然而,明石雅越发逼近的脸孔,越发等待着她回答的眼神却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嘉茂渊子心里想过各种退路,但一次次又从嘴边缩了回去。对面的眼神仿佛在催促:“还在逃避着你自己吗?”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嘉茂渊子虽然将这句话引用过几次,但这次,她却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二宫山绫见、千鸟夏实等人,嘉茂渊子认为她们还没有认清,所以以自己的思维作了一些指点。然而,这次的自己,也是在明石雅的逼迫下,不得不将思维和目力重新落回了自己身上。……也罢。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嘉茂渊子早已认为明石雅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友人,卸下自己的防备又有何不可呢?那么,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我相信,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