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连接着山谷,山谷连接着树林,贯穿着他们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野路。
假如不是偶尔会看见裸露在土地外面的方石块的一角,或者是竖着插在道路旁边,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原型,被锈迹所覆盖的铁棒——天知道他们原来是用来干什么的,或许在铁棒周围仔细找找,能发现本来是被安装在其上已经难辨字迹的路标——没有人会觉得有铸路工人来过这里,四周除了树木之外完全不像是有其他东西的样子。
当然木材商肯定也不会选择这里,尽管山谷中笔直高耸的杉木窜入云雾中,在这样大雾的清晨像是撑住了即将压在湿润林地上的雾气所形成的大幕。王国里主要的城市都坐落在遥远的北方,即使乘坐据说是复原了前人智慧遗留的列车,也要一天一夜,而仅有的两条铁路也被石材运输所占据,客运列车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乘坐,发车频率也不固定,大概半个月左右一车次。
这就是夹在众城和比特律斯之间的广阔的原始山谷,不受人青睐的威斯尔山脉,没有北方的人烟,也没有南方比特律斯的特产,这里有的只是无数叫不上来名字的动物植物,以及它们的尸体腐败之后所产生的致命瘴气,再过不到半个月时间,雾气之中就会弥漫着疟疾病的种子,而谷底也会变成绝对的禁区。
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里,这片边地都在排斥着人类,要是向在这片山区中驻扎的部落中的老人询问他们应付瘴气的方法,往往会得到“这是森林之神对子民的守护”这样的答案,并被告知快些离开这里。尽管偏于原始的部落人对于自然的了解让这里成为兽皮和药材的绝佳产地,大多数旅行商人在吃了这种闭门羹之后,又想到危险的山路和不知道已经杀掉多少人的毒气,都会选择放弃这里,中规中矩地回到北方。
但也会有像威戈纳这样的特例。
“感觉完全没有要散掉的样子啊,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清晨稍有些湿润的道路坑坑洼洼,货用马车因此颠簸个不停,好在边角都加了铁皮铁钉加固,原本是躺在马车后面的红发少女忍不住坐了起来,将原来盖在身上的大片熊皮推到腰的位置,这么问道。
坐在前面的商人没有说话,他一头短棕发,大概三十来岁,身穿着破了好几个洞棉衣,双手不用力地抓着缰绳,不时松开双手,用力地搓。
少女枕着他从复都进过来的细针织衣服,又盖着他刚刚换得的兽皮,这已经让他心生不快了,哪还有心情去回答她的问题。
从复都向东侧走大概半个白天的车程,是他每年都会去收购麦穗的村子,与那里的村长算是熟人了,既然被这样拜托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个搭便车的女孩而已,据村长说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居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庄中,况且对于自己来说,在路上有人为伴,也不是个坏事情。但实际上这个红头发的少女并不是商人所想像的那种淳朴的乡下女孩,同行的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说话尖刻凌厉,还有些好胜,一路上两三次噎得自己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乡下女孩怎么才能长成这个样子。
“话说这里的雾气不会有毒吗?你应该有解毒药吧。”少女又发话了。
“我都走过多少回这里了,安静点坐好就行了。”商人忍不住回话了。
马车正在盘旋的山路上慢慢划开雾气行驶着,没有人说话,就只剩下车轮与地面磕碰的声响,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风声,加上可怜的能见度,真是个恐怖的地方,能把人心中的恐惧全都激发出来。威戈纳还是有些佩服自己的,在这点上,父亲从小就教育自己,危险既是财富。
“你每年都会走这条路吗?”没有五分钟,红发少女又说话了。
“每年走两次,来回都是这条路呢。”商人有些自豪地说到。
“那,还有多久到地方?”
一般的人都会问自己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或者奇遇的吧,好歹都会好奇一点。威戈纳最不爽在这点,他在少女面前像是一个车夫,而不是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旅行商人。
当然他不会说出来,红发少女的喉咙眼里肯定还藏着“为了钱不要命”这句难以反驳的讽刺,估计还会以一种圆滑的方式侧面表达给他,让他半天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羞辱了。
总之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威戈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嗤”了一声。日后的丈夫肯定会代替自己管教她,不,没准根本嫁不出去的吧,就这样下去,最后成为一个孤独的自以为是的毒舌老妇人。
“很快就到了,前面就是。”不论怎么样,这段糟糕的同行之旅就要结束了。他已经看见了前面一根绑着黄布条的长木杆插在靠着悬崖一侧的道边,这代表着前面就是下坡,这个下坡结束之后,就没人会乱动自己的熊皮了。商人这么想着,拿出放在衣兜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又放了回去,握紧缰绳。
“阿尔利斯小姐。”商人用敬语叫着马车后面的少女。
“什么事?”少女淡淡地回答。
不过好歹受我恩德,只是接人的话,不会出什么差错吧。这女孩即便再尖刻,也不过是平民,见到了真正的贵族,气势也肯定会被压下来。
“等会我们分开,帮我一件事情,我要去谈点生意,和镇子里面的一个人。”商人说着“麻烦你帮我接一个人,接到镇子里的旅店一楼的餐厅就好,可以的话照看一下,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去列车车站?”少女抢先一步说道“名字?”
“瑞礼先生。”
威戈纳拉紧缰绳,继续将要接待的人向这位名叫阿尔利斯的少女描述了一遍。接着一边娴熟地控制着下坡的马车,一边觉得渐渐安心,开始思考接下来他要去与另一个生意人谈的话。
很不巧的,那个人的行程是天一亮就要离开即将到达的这个镇子,比起受人所托接待年轻的贵族,当然还是这件事在首要地位。况且列车的准时率,确实不敢恭维。
虽说同样是生意人,对方却在贵族中拥有人际关系,虽然猜不透他的具体身份,恐怕是哪个贵族手中商会里的人,或者有恩于贵族,不然就是远亲旧友一类的,若是这回商量能妥当,来年他就能从北方带着精铸的武器来到这里贩售,一这么想着不由得兴奋起来,双手在寒冷的雾气中开始微微打颤。威戈纳又摇摇头,专心去思考措辞。
斜坡的坡度在不断减小,眼看达到尽头,一路以来健壮听话的马儿却突然嘶鸣一声,抬起前蹄,马车一震,随之停住。
“这回又怎么了?”少女翻过身趴在马车前栅栏上,膝盖压着装着衣服的包裹。
“啊啊啊,对了,我又忘了。”威戈纳的思考被打断,自言自语道。
“唉?你不是每年都来这里嘛?”
“你们这样的学生可不是每年都来!”商人说着,从马车上滑下来,拉着马辔头缓缓前进。
少女刚想回应什么,却看见商人消失在前面。清晨的云雾至此已经散去了小半,但无论有多么浓的雾,近在眼前的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是不可能的。不光是商人,马的头部也在逐渐消失,从马头到马身再到马尾,棕色的鬃毛和尾毛接连逐渐落入看不见、也毫无波纹的水面里。
少女紧张中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眼皮里面变成了红色,光线明显增强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阿尔利斯着实被震惊到了。
“……太阳?”
已经将近4个小时没有看见丝毫阳光了,少女向上看去,眼睛强烈的刺激感又让她低下头。这不是幻觉,蓝天,些许的闲云,还有正当空的太阳。
“你不是什么都见过吗?”商人这回有了底气,一边用余光瞥着少女,一边回忆着马厩和寄存仓库的位置。“我说你别用膝盖压着那堆衣服啊!”
“我也没说过啊……”这句无力的回答显得心不在焉,阿尔利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四周的环视上。
由杉木建筑而成的村庄,自然的光线,清新的空气,位置合适的阴影,以及淡淡的湿气,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少女转过头去看了看来时的路,仿佛自己刚刚昏睡了几个小时,来时陡峭的山路清晰可见,直到狭窄得看不见的地方。视野清楚得如正午一样。
清一色的棕色建筑带着一股朴素典雅的气息,看得出来木工的手艺精细而不做作,视野里的大房子大概有六七间,在这种人迹罕见的山中,就算是在列车车站旁边,这样盖在一片较为平坦宽广的山崖上的小镇子,也只会有一种用途——接待每两年一批到这里来的战斗法师学生。
也难怪会一上来就用这种蓝天白云迎接自己。这些,都是魔法吧。看太阳的位置和现在的时间的话,多半还是欺诈法术,但也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的欺诈法术,笼括四面的远景,看得出这是多么庞大的工程。
威戈纳继续牵着辔头,在前面悠闲地走着,小镇子没有栅栏,看样子只是由大小房屋围起来,只有中间的一条主要街道。两根笔直的木桩上绑着黄色缎带,二者之间露出小半部分的长直原木条像是门槛一样水平地埋在地下,这就算是小镇的大门。已经可以看见在镇中逛荡的两三人。
“现在下来吧小姐。”马车从大门驶入之后,威戈纳指着正对大门的一间敞开着门的二层木房,嘱咐着“看,那就是旅店。”
“嗯,然后,车站我想我知道在哪了。”阿尔利特翻身下车,盯着商人左后方。
威戈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个悠闲的红发少年,身后还有一名满身重负的白发少女——还算是个男人吗?真是太不像个绅士了——然而少女却一边微笑着一边打量周围的建筑。
“……糟糕,不会已经到了吧?我的表坏掉了吗?还是早了这么久?”商人突然有点慌了,要是自己的表坏掉了,那些兜售武器的计划可就都成了泡影了。
“我快过去吧,是在山里凿开的车站对吧。”少女没等到确认,快步跑开了“我给你带到旅店一楼。”
“啊……哦!”总之自己先去找地方存一下马车和货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