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所教授的这节课上,所有的学生面前都摆放了几块小的黑色的立方体,纸张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刻刀和颜料。
他在黑板上流利地写着,手腕飞速地转动,板书几乎要快过学生们的阅读速度,而字体却依旧十分的美。
“魔石指的不是石头,它和石头一点关系都没有。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三音系的文字里给了这种镌刻符文的炼金术产物定义——‘有魔力的石头’”埃文推了推眼镜,接下来又是熟悉的环节:“那么里恩同学——”
里恩也反射一般地站了起来。
“三音系中,‘有魔力的石头’怎么说呢?”
所有学生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他们每日的日常,他们都已经麻木了,不觉得好笑,也不会为这位红发学生感到羞耻,他们端坐着在原位——反正接在里恩之后的就会是正确答案。
他会结巴,会让眼珠转来转去,会绞尽脑汁地想这个问题,但他总是会在耻辱中回答出错误的答案。这源于他的懈怠和堕落,假如他能稍微认真一点,他随时都能反转这一点。但他没有,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只是毫无颜色的轻蔑。
埃文也完全不在意他的答案,继续写着粉笔字,想着接下来要叫谁来回答。
但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所料地:
“谁知道呢?”
不是正确答案,也非错解,却是一句带着嘲笑味道的反问。
学生们转过身去,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用双臂支着桌子,不同于平时的焦急和尴尬,现在在他脸上的是——
一抹微笑。
他似乎意识到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嗤’地一声,咧开嘴角,将牙齿露了出来。
埃文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竟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从这放肆的回答,目无尊长的笑——他完全不知道里恩是怎么想的,这就像空穴来风一般,他有一瞬间都怀疑里恩的精神是否正常。
但从那红发少年的眼里传来的是稳定的自信和嘲讽。
他本该组织语言教训这个家伙一番,但实在太突然而不能理解,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姑且推了推眼镜,继续将板书写了下去,而居然写错了字,罕见地拿起了板擦。过了几秒之后,兀自叫起另一名同学,问了相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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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到底怎么了?”萨克斯顿似乎无心吃晚饭,他的勺子一直在餐盘中搅来搅去,自从那天的群殴发生之后,他就一直这样。
“谁?”坐在他对面的道拉依旧是食欲满满,他旁边的西莉也一样。
自从那天之后,他们吃饭的时候就坐在一张桌子前了,而‘萨克斯顿和道拉’是朋友这件事,似乎成了白妖精学生班级里的默认事件。
“里恩吧?”亚芬妮咽下一块肉之后说。
“就是他。”
“嗯…我倒是觉得埃文老师一直以来有些……”道拉欲言又止。
“我倒希望埃文能如此注重我——要是他肯稍微用点功,根本就会是两样!”萨克斯顿愤愤地说道“但今天他到底怎么了?感觉像疯了一样。”
“欸……我觉得他只是气到了吧?”
“谁知道。真是的,最近竟是些乱七八糟的怪事。”
他必须掌握现在的局势才行,这是萨克斯顿对自己的要求。他不能辜负詹姆斯家给自己带来的天生高贵,但他的地位实在太尴尬了。
就单说他所在的班级里就是这样,学生们各自为营,除了与自己的白妖精之间交流之外,与其他人几乎不相互交谈,以至于现在除了先前就认识的自己和道拉之外,其他人都如陌生人一般,只是一同上课,在一个区域内用餐,除了身份之外,他们毫无共同点。
即便是学校乱成这个样子的现在也一如既往。
“再不团结一下的话……”他自言自语说。
“嗯?”亚芬妮嘴里还塞着东西。
“没什么。”萨克斯顿皱着眉,用勺子挖出配菜里的一块胡萝卜,送进嘴里嚼了起来。
等到他们吃完饭走掉,食堂之中已经鲜有人了,他们来的并不晚,但萨克斯顿吃饭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其他三人倒是理解他,他一想起事情来就会这样,就连雷雨天的惊雷也不能打断他。
他们四人一起走出去,走出没有一百米,就被拦住了。
“打扰一下。”对方是两个贵族。
一直低头的萨克斯顿这才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一放到这两人脸上,就吃了一惊。
这两人……他都认识——不,不能说是认识。
左边这个有着健美的身材和金黄色的短发。
这是曾在食堂与里恩对于白妖精一事有过冲突的男学生,说实话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克里斯曼·柯克和……?”
他转而看了看右边这个,先是感到吃惊,之后又觉得这两人搭帮结伙真是……太自然了。
这是在那场兄弟会与书字会的扭打发生之前,那两个争抢一名少女的平民和贵族——其中的那个贵族。
他有着金黄色的波浪卷头发,从脑门中间分开,盖过耳朵,扬起的眼角,高挑的鼻梁,有致的下巴——他要是想的话,光是凭他这张脸,就可以找到一个比那个女孩美丽得多的妻子,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是康坦·卡奇。”他扬手捏了捏他胸前的族徽,好像是在责怪萨克斯顿居然不认识他。
“亚芬妮,道拉·安加,西莉。”亚芬妮轻快地指出三个人
“我是萨克斯顿·詹姆斯,所以——两位有什么事?”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相互点了点头。
克里斯曼看着萨克斯顿的眼睛,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这帮平民有些闹得过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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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芬妮带着西莉去食堂周围遛弯去了,而剩下的四个人则回到食堂里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在抱怨了一通学校里的生活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这两个组织也好,越来越乱的学校也好——最可气的是,那群东方人!”康坦越说越气,都可以看出他不停地在磨牙。
“这简直就像是收税一样!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也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想的!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克里斯曼接话道。
“但有一个领导……也算好吧。”萨克斯顿这么说,是出于谦虚,如果他有能力的话,定是会将这种魔法秀的组织权揽到自己手上。但别说部下,自己在学院里的朋友——只说人类的话,也就只有道拉一人而已。
“你真的能相信那些野蛮人?我敢肯定他们连魔法秀是什么都没有理解。”康坦气得脑袋疼,他开始用手揉太阳穴了。
道拉则是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
“必须由贵族来才行!这种事情若是被他们办成了……虽然不可能办成,但我们必须接手了。”
“话是这么说,但两位准备怎么办?我这边也是山穷水尽的状态。”萨克斯顿摊摊手说。
“东方人的风评并不好,不会有太多人把钱交给他们。”克里斯曼说
“昨天没来找你们是因为那些好事的学生都会在昨天把钱丢过去,那些野蛮人正在兴头上,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士气大挫。”
他们说的没错,但这边也需要相应的措施才可以。
“但就算我们几个过去……”
“只有我们几个的话当然不行,我们找到你是觉得你是最佳的组织者,与你谈话最畅快。国王卫队的未来负责人,肯定懂得必须要把权力揽到我们这些明智人手里。”
“你们的意思是……”萨克斯顿听出了端倪,他开始兴奋和赏识起眼前这两个人来。
“我们需要比那些东方人更有威望的团队来支持,而这个团队要有一个核心。那就是……”
“白妖精和契约者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完,他们相视而笑。
无论高低贵贱,这个学校之内,几乎所有学生都有着这样的观念。
有着白妖精的学生,有那些纯白色头发的,为教会所赞扬的‘神之使者’相伴的学生,是高人一等的存在。
即便贵族与平民间的关系变得模糊混淆,这一点绝对不会变。
“所以,二位是请我——”萨克斯顿笑着,抱起双臂
“去拉拢你的同学们,然后——”
“创造一个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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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由麻绳、木杆子与不透光的厚布所搭建起来十分简易的棚子,棚子顶上被盖了一大片显眼的红色布,用来做标志——树立在一般学生宿舍区的东侧。
这花了这些东方学生大半天的时间,在此可以称赞他们的效率——也是多亏了其中有一个猎户家的孩子,他懂得如何在野外快速地搭起帐篷。他们的手腕和臂膀结实有力,钉子打得十分深,看起来十分稳固。
摩尔达派了三个人坐镇屋内,其中一个负责记名,而一个人站在屋外面站岗,又找了几个相对有气质的学生到棚子的周围引路,以免想交钱的人找不到这里。而他自己则继续在校园之中,带着剩下的十几个部下,做着不拿工资的巡逻。
棚子里有一张桌子和三张椅子,以及挂在棚顶木杆上的荧光石灯,而桌上的一个大麻袋就是他们的容器,收到的钱全放在那里面。几个学生拿着钱进到棚子里来之后却一时不知道放哪,经指明后才犹豫地扔进了那个简陋的袋子一面。
收集资金的告示被发布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就收到了将近200枚硬币,装了满满一袋子,收不住口,有整的,有零的,他们以为收到钱已是不易,因此完全都没有预先分类,大大小小的硬币就这样装在一个松垮的麻袋子里。
晚上的时候,这些黑发的学生们点了一下钱,总值大概有200多枚。当点完钱之后,他们每个人都显得信心满满,兴高采烈,也就是说继续这样下去,不到十天就可以完成埃文的指标,哪怕最后剩下几个人,他们也可以私下省一点,拿自己的钱垫上去。
他们认为这是他们团结一心的结果,而且也是他们执法所得到的善报,其中一个人建议说将棚子修得更精致一点,这个建议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但就在他们在第二天放学后,拿着工具,决定一边收钱一边修补棚子的时候,他们被泼了一盆冷水。
第二天的情景,可以用惨淡二字来形容。
比起第一天晚上,隔一小会就踏进来一个人、头顶的荧光石灯摇晃不止的情形,第二天简直门可罗雀——只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学生谈笑着走进来,其中还有一个人没交钱就离开了。屋里的三个黑发学生都有些坐不住的样子,不时想出门看看,是不是外面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但直到天完全黑了,也没有一点风声传来,就如没有来交钱的学生了一样,他们渐渐变得失望。
“不是我们的问题吧?”记账的那学生摆弄着手中羽毛笔的尾巴,有些惭愧地说。
其他二人都不说话。
站在门口站岗的学生听见了,回头向棚子里看了一眼。
临近晚上十点,荧光石灯都暗了下来,这个时间已经很少还有学生在街上活动了,已经不用指望有人还会来这里交钱了,他们查看了一下麻袋,钱少得见底,可以说是毫无进展,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这的缘由——而思考到一半,都有一股莫名的心虚,不由自主地相互看看,却说不出来话。
在听见从远处传来的“踏踏”的脚步声的时候,他们的心虚被放大了,他们知道了自己心虚的原因——一队熟悉的人走了回来,领头的是健壮的少年学生,摩尔达。
他们害怕被指责,毕竟负责收钱的是他们三个。
“我们做得和昨天一模一样。”在摩尔达检查几乎空掉的麻袋时,负责记账的学生如此解释道。
刚刚巡逻回来的学生们、还有站岗的几个人都也凑了过来,与摩尔达一样,本来满怀期待的神情变得惆怅起来。这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第一天过于圆满,而这第二天就似过山车一般——在棚子之中的学生们一时说不出来话,他们找不到理由或者是解决办法,只能呆呆地等待着谁来打破沉默。
摩尔达也说不出话来,他身子都在头脑内开始计划魔法秀的事宜了——但袋子中这几枚褐色、银色的零散硬币就像是在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一样。
昨天来交钱的那些学生,似乎就是支持他们,或者说支持魔法秀开办者的全部了。
他觉得事情不该如此,他们的自发的努力执法应该换来的是不菲的名声才对。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点头绪,毕竟几天前,他曾放手去干涉了一场涉及百人的‘书字会’和‘兄弟会’混战。
他把麻袋慢慢放下,大叹了口气。
但就在他的纠结和自责开始之前,对于木杆的敲击声打破了尴尬的宁静。
“叩叩叩!”
忧心忡忡的他们没注意到,那四个人是何时来到帐篷门口的,但一发现他们,这一群东方学生便以为他们是来交钱的,立即撤开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但来者似乎并没有把手伸向钱袋的意愿,他们皱着眉,打量着他们。
这是三男一女,一个有着波浪卷的中分头,一个梳着干练短发,第三个则是有着可以与摩尔达的身形相比的健壮青年,以及一位——有着纯白色头发的,有着对于女孩子来说‘硕大’的身架的——白妖精。
这些东方的学生们虽然年轻气盛,但没人敢去问他们话。
虽然他们站在屋外,有些看不清,但无论是从发色还是气质上都可以看出,这四个人,都是贵族。
在等级森严的王国东方,任何的不敬都是不允许的,这一点比起西方要严重得多。虽说他们并不真正崇拜这些金发的异地贵族,除了个别之外。
摩尔达知道事情不一般,他将麻袋轻轻地放到桌子上,没弄出一点声响,之后直面他们。
“请问有何贵干?”
然后,当着一群身材健硕的执法者的面,一声轻蔑和谴责并具的语气从那个梳着中分头的贵族口中传了出来。
“你还问我有何贵干?!”
“请您指明来意。”摩尔达不知道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缘于什么,但也不好直接驳斥。
“那我就直说好了。”他扬起高傲的头,带着阶级的轻蔑口吻说道:“谁允许你们这些庶民擅自生事的?!”
“我们这是……”其中一位黑发学生急于应答,但被摩尔达挥手制止了。
“这是征求到老师的允许了的。”摩尔达冷静地回答。
“你们真的不明白?你们的身份?你们有资格办这种事吗?!”他怒而指向盛钱的袋子。
“那您的意思是,谁有资格做‘这样的事’?”摩尔达毫不让步。
周围的东方学生们,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有两个向前踏了一步,他们都做好准备了,只要摩尔达一声令下,他们就能随时将这些不速之客轰出门外。
“可以了!我说一句。”一直在夜色中沉默的萨克斯顿发出一声叫停,随即走到最前面,走进了屋子里。
“你也知道吧,光靠你们收集不了那么多钱。而且,这么擅自做决定究竟是要我们将脸放到哪儿去?”他以缓和的语气斥责着。
这次没有反驳的声音,在场所有东方学生的的气势似乎都消失殆尽了,就连摩尔达也是。
他们都盯着萨克斯顿胸前的族徽——先前他在门外所以看不清——那只金色的羽毛头盔。
国王守卫队与王城卫队——执法者们的梦想。
除了个别人想一辈子留在混乱的东方,保卫家园以外,这几乎是一股流行的势头——王城卫队,是东方孩子们的梦。去富饶的国家首都当一个执法人士,那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詹姆斯侯爵家的孩子。他们都惊呆了,一时半会说不出一句话。
“嗯……是这样,你说的没错。”摩尔达慢慢回答道,一滴汗珠划过眉梢,他的脑子里现在有些乱。
“你即便不把贵族放在眼里——也至少该知道,这事情该与带着白妖精的学生们商量一下吧?”
在这个大家都能吃饱喝足,几乎与墙外的阶级制度完全隔开的学院里,真正的‘贵族’,应该就算是那些白妖精和与她们约契的学生们了。这一点是被绝大多数学生在潜意识里所默许的。
“不……并没有不放在眼里……是我考虑不周了。”
假如他带着自己的人举办成功了魔法秀,那这所学校今后就是东方学生领头,抱着这样的虚荣心和侥幸心理,摩尔达决定将整个计划收入自己的囊中——他是这么想的,但现在看来,是自己有些天真了。
“不光是我,我的同学们也都在等着呢,我只是来递一张请柬。是否愿意加入我们……你自己来定吧。”
其他的白妖精和约契者也都已经组织好了吗?虽然他们没有那200多个金币做底气,但……尤其是詹姆斯家的少年——他清楚自己所站的是一个多么高的地位,一个不得不令自己承认自己的短见和天真,咬着牙所仰视的地位。
摩尔达瞄了一眼空得可怜的麻袋——那是今天的收成,而且加入他们决定单干,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收成。
“我们——我们当然同意。”他特地用了‘我们’这两个字。
“喂,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们主持!邀请你是看你有两下子,不要得寸进尺!”康坦又叫起来。
“我知道你想让人人平等,但也不可能让一屋子人叽叽喳喳地闹个没完,对吧,你可以选两个人跟着你,但只许两个。”
“也行……那好歹得让他们都见一见,到底我是和谁在商议事情。”摩尔达一再地退让着。
“没问题,他们都可以来,但——”萨克斯顿竖起两根手指“真正议事时,只许带两个人。”
“那一言为定!”
“那跟我们来吧。”
萨克斯顿点了下头,随即走了出去,康坦瞪了摩尔达一眼之后,紧随其后。
这些黑头发学生们面面相觑,摩尔达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无声地跟在摩尔达身后,又像平时那样一个卫兵队一般,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最后出去的一个学生将钱袋子一并拿了起来带走了。
“你不是说要等一个好时机再出手吗?”路上,亚芬妮凑到萨克斯顿耳边,调侃他。
“所谓好时机就是指现在啊,亚芬妮。”他微笑起来,小声回答着。